商王仲丁的舆驾,由八匹青骢大马缓缓牵引,车轮沉沉碾过嚣邑新都北郊尚显松软的黄土道辙。扬起的细密浮尘,如同有形体的烟雾,无孔不入地透过层层垂帘的缝隙,渗入仲丁的鼻端,带来微咸干燥的土腥气。他微微蹙眉,这新都的气息,远未沉淀,躁动而陌生。道旁,新筑的城墙绵延展开,灰白色的夯土方垒尚未干透,裸露出刺目粗糙的茬口,如同大地上一道巨大而新鲜的伤疤,突兀地撕裂了春日的盎然绿意。远方采石场叮叮当当的凿打声,役夫们低沉如兽吼的号子,被风送来,更添烦乱。
这巍峨新躯,是太戊王晚年雄心最后的投射,承载着王朝东移、稳固统治中枢的重任。仲丁甫一登基,便肩扛迁都的千斤重担,喧嚣与尘土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底色。
舆驾前日方从东巡的征途归来,车马劳顿的痕迹尚未洗去。车轮还未触到都城的基石,一阵更为急促的马蹄声便撕裂了晨风。一名甲胄染泥的飞骑,如同从黄尘中扑出的鹰隼,冲到王辇前滚鞍下马,手中高举一卷染着刺眼暗褐、几乎被捏得变形的简牍:“王!淮北八百里急报!”
仲丁的心骤然一紧,掀帘接过。那简牍入手湿冷沉重,上面寥寥数语,墨迹已被深红的血浸染,变得模糊狰狞,像野兽噬咬后的残痕:“盐途遭劫,三村俱毁,盐工百数尽殁!”最后一个“殁”字,力透简背,其下方拖曳出一抹浓烈的血痕,惊心动魄。
字如烙铁,滚过眼帘,烫入胸腔。盐!那是流淌在大邑商血脉中的白色黄金!三村被屠,百工丧命……这意味着一条盐脉生生被斩断!东南蓝夷的獠牙,竟已凶狠至斯!一股寒意,混合着无边的愤怒,自脚底猛然窜升,攫住了仲丁全身。
“停车!”他的嗓音干涩异常,如同砂砾摩擦铜器。
舆驾在巨大城墙投下的冷峻阴影中缓缓停驻。仲丁推开车门,大步走下。微凉的晨风吹拂着他冕旒下的鬓角,却不能稍减心头的沉重与燥热。远处,高高夯筑的祭台基址下,无数人影如同被巨掌随意揉捏的蝼蚁,在监工皮鞭“啪啪”的炸响中卑微蠕动,沉闷的驱役声汇成一片压抑模糊的噪音。
仲丁的目光越过了新墙那庞大却单调得令人窒息的轮廓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投向东南方那片不可见的、流淌着血与盐的淮泗流域。那里,数条蜿蜒的生命线,如同大地的经络,将从东海盐场汲取的珍贵盐卤,源源不断地输往中原心脏——殷商王朝的命脉所在!他的祖父,英明神武的太戊王,励精图治,以赫赫武功与宽猛相济的治术,将王朝的版图如奔腾的潮水推至海隅,盐道始如金色的丝线编织成网,畅通无阻,滋养着王气蒸腾的商邑。然而,新都的墙垣尚未烘干王室的印迹,东南的狼烟便已熏黑了太戊王留下的版图边界。
“蓝夷……”仲丁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冰冷沉重的字眼,仿佛要将它们碾碎在齿间。他摊开手掌,那封染血的简牍已被攥得变形,粗糙尖锐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而残酷的刺痛。血,有盐工的血,或许也有信使拼死传递时蹭上的斑驳印记。这疼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分量。
五日时光在嚣邑新王宫的沉重气氛中被碾过。朝议大殿巍峨宽敞,新漆的朱色廊柱尚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桐油气味,但更浓郁、更令人心头悸动的,是无孔不入的“盐”的气息——不仅仅来自青铜礼俎中用作祭祀牺牲、尚未研磨的块状粗盐所散发出的粗粝咸涩之味,更是一种名为“恐慌”的剧毒,在袅袅升腾的祭祀熏香里疯狂发酵、弥散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新任国相祖辛,这位历经数朝的老臣,须发已然掺杂了岁月的银丝。他眉头深锁,如同刀刻的沟壑,巍然立于丹墀之前。手中所持并非象征权力的玉圭,而是一卷沉重的竹简,沉甸甸似含着重铅:“东南盐路告急!十日内连遭三劫!单是亳城盐仓所存盐额,仅不足月耗之需!西土诸邦,北疆要塞,皆嗷嗷待哺!各诸侯国催逼盐贡之使者车马,已挤爆东门驿馆,如群蜂争巢!”
祖辛的声音疲惫而沉痛,每个字都像掷入寒潭的石子,激起涟漪,更压沉了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
朝堂之上,瞬间化作一口烧沸却又被死死封盖的闷锅。分列两旁的公卿贵胄,无论亲族还是重臣,皆掩饰不住地躁动不安。有人在宽大的朝服袖中搓捏着手掌,有人眼神游移如受惊之鹿,还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是一种生理上对盐分极度渴望的下意识反应。他们身着华服,却难掩心头被盐荒阴影笼罩的惶惑。
商王仲丁高居王座之上,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如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遮掩了他此刻脸上所有的表情。唯有紧握着王座扶手的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显得惨白。一位穿着特制素净深衣的内廷司盐官,在死寂的气氛中,几乎是用一种朝圣般的姿态,双手捧出一个仅有半瓮容量的陶制广口小瓮,小心翼翼置于仲丁身前的御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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