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说冷就冷。海兰察府那朱漆大门关得死死的,门前石狮子冷冰冰的,再也没了往日的车马喧嚣。街面上倒是照样热闹,卖糖葫芦的、拉洋片的、吆喝着的车把式,声儿混在一块,吵得人脑仁疼。可这热闹,跟扎尔图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他牵着匹老实巴交的驮马,马背上驮着个不大的包袱,里头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剩大人那柄用旧了的腰刀和那顶磨没了光泽的官帽子。朝廷赏的那些金银,他大多散给了那些一块出生入死、最后却没回来的弟兄们的家眷,自己就留了这点念想。
他心里头堵得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这京城,他一天也不想多待了。临走前,就一个地方,他必须得去一趟。
正低着头牵马走着,旁边茶馆里钻出个熟人,是以前军中的一个老伙夫,姓王,退役后在这京城开了个小摊。
“哟!这不是扎尔图兄弟吗?”老王头一把拉住他,看着他这一身行头和身后的驮马,愣了,“你这……这是要走了?”
扎尔图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嗓子有点哑:“嗯,走了。”
“哎哟喂!怎么说走就走啊!”老王头一拍大腿,压低声音,“府里……府里也没个人送送你?那些个大人就没给你安排个前程?”
扎尔图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前程?我用不着。大人没了,我在哪儿都是扛枪吃粮。回老家去,心里踏实。”
老王头叹了口气,眼圈也有点红:“海大人……唉,真是天杀的好人不长命啊!想起当年在军中的时候……罢了罢了,不提了,提了心里头难受。你……你这要去哪儿啊这?”
“去昭忠祠,”扎尔图看着远处,“给大人磕个头,告个别。”
老王头闻言,神色更加肃穆,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海大人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你去磕个头,替咱们这些老兄弟也多磕一个!告诉他,咱们……咱们都想他!”
扎尔图重重地点了下头:“嗯。走了。”
他牵着马,继续往西走。老王头站在茶馆门口,望着他倔强又孤独的背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昭忠祠这地方,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肃静劲儿,红墙高得吓人,老柏树阴森森的,连鸟叫都听不见几声。守祠的是个老得没牙的老太监,眼皮耷拉着,动作慢得像蜗牛。
扎尔图递上自己的腰牌。老太监眯着眼瞅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风尘仆仆、一脸悲戚的模样,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哑着嗓子开口:“来看海公爷的?”
“是。”扎尔图声音低沉。
老太监叹了口气,侧身让开:“进去吧。轻着点,别惊扰了其他爷们儿的清静。”
“谢公公。”扎尔图抱拳,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一进大殿,外面世界的声响好像一下子被隔开了。里头暗沉沉的,一股子陈年老木头、香烛和灰尘混在一块的味道,凉飕飕地往鼻子里钻。无数黑底金字的牌位,一层层、一排排,密密麻麻地立着,看得人头皮发麻,心里头发沉。
扎尔图放轻脚步,几乎听不到声音。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为大清流尽血的性命。他一步步往里走,心口越揪越紧。
终于,他看到了。在一块相对崭新的神龛上,那块同样崭新的牌位——
“皇清诰授一等超勇公 谥号刚烈 海兰察之位”
那几个字,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牌位前,香炉里插着三炷御赐的香,青烟细细地往上飘。供桌上摆着宫里送来的时鲜水果和精致点心。
扎尔图走到近前,死死盯着那名字,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默默地卸下马背上的小包袱,极其小心地,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轻轻放在供桌的空位上:
一小块黑乎乎的驯鹿肉干,是从万里之外的老林子里带来的;
一块带着暗红锈斑的破石头,是从金川那死人堆里捡的;
几枚被海水磨得光滑的贝壳,是从台湾海峡的沙滩上摸的;
还有一小撮用旧哈达包着的白砂子,那是西藏雪山顶上的冰化的。
这些东西,寒酸,不起眼,跟宫里那些光鲜供品摆一块,格格不入。可它们比金子还重,那是一路走来的血和命!
摆好东西,他后退两步,猛地跪了下去,“咚!”“咚!”“咚!”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声音闷得吓人。每磕一下,眼前就闪过一片画面:冰天雪地里冲杀,篝火旁喝酒吹牛,悬崖边上你拉我拽,台湾那能把人闷坏的雨林子,西藏冻掉耳朵的雪山风……还有大人最后看他那一眼,平静得像水一样。
他没哭,牙关咬得死死的。大人不喜欢孬种。
磕完头,他没起来,就那么跪着,趴着,宽厚的肩膀微微发抖。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香烛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噼啪声,还有他自己那颗心,在腔子里咚咚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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