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关中泾河两岸遭了秋涝,入了冬月,霜雪又来得早。河湾处那片歪脖子柳林后头,挤着两间土坯房,便是申氏夫妇的住处。土坯墙裂着指宽的缝,风裹着雪沫子往里灌,落在炕沿上,没一会儿就积起薄薄一层白。炕席破了个大洞,露出底下发黑的柴草,申氏蜷在炕角,身上裹着两件打满补丁的单衣,牙齿还是忍不住打颤。
他原是耕读人家的子弟,祖上虽没出过做官的,却也是泾河一带有名的书香门第,家里曾藏着半屋子的圣贤书。只是前几年父亲病逝,又赶上连年灾荒,田地里收不上粮食,那些书先是被拿去换了半袋糙米,后来连最后几本祖传的宋刻本,也被债主抵了债。如今家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口豁了沿的铁锅、两个缺了把的陶碗,再没半点值钱东西。
“咕噜——”肚子里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申氏下意识地往紧裹了裹衣服,却摸见衣料薄得像层纸,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气。他侧过头,看向炕那头的妻子,月光从破了纸的窗棂里漏进来,刚好照在妻子蜡黄的脸上。妻子也没睡着,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脸上没半点血色。
“当家的,”妻子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听,外头的雪是不是又大了?”
申氏没应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妻子想说什么——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两口子连一口热米汤都没喝上。缸里的米早就见了底,灶台上的柴也只剩几根细枝子,就算想烧火,也没东西可煮。
妻子翻了个身,面朝他,眼里蒙着一层水汽:“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我想了想,实在没别的法子了——要不,你……你去寻点东西来?”
“寻东西?”申氏皱起眉,他知道妻子话里的意思,却故意装傻,“这大半夜的,黑灯瞎火,外头又下着雪,能寻着什么?”
妻子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无已,子其盗乎!”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申氏浑身一震。他猛地坐起身,炕席上的柴草簌簌往下掉。“你说什么?”申氏的声音发颤,不是冷的,是气的,“我申家虽穷,可也是世代读书的人家!士人子不能亢宗,已是罪过,怎能做那辱没门户、让先人蒙羞的事?便是学盗跖那样活着,也不如像伯夷叔齐那样饿死,来得干净!”
他说着,胸口剧烈起伏。祖上的教诲像刻在骨子里的字,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做人要行得正、立得端,穷死也不能丢了气节”,那些话还在耳边响着,妻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妻子见他动了气,也来了火,猛地坐起来,声音拔高了些:“你想活,又怕辱没名声?世上不种地就能吃饭的,除了做官的,就只剩两条路——你既不肯去盗,那我不如去做娼妓,好歹能换口饭吃,总比两个人一起饿死强!”
“你胡说什么!”申氏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想拍炕沿,却怕动静太大惊动邻居,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指着妻子,嘴唇哆嗦着,“你……你怎能说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话?我申某就是饿死,也绝不会让你做那样的事!”
“不让我做,你倒想个法子啊!”妻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冻在下巴上,成了小小的冰粒,“从秋到冬,你除了抱着那些破书叹气,还做过什么?米缸空了三天了,我头晕得站都站不稳,再不想办法,咱们俩都得死在这破屋里!”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嗓子都哑了。最后申氏实在没力气再争,背过身去,面朝冰冷的墙壁;妻子也含着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懑,倒在炕那头,没多久就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夜越来越深,雪下得更紧了,风刮着窗纸“呼呼”响,像鬼哭似的。申氏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妻子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你除了抱着破书叹气,还做过什么?”是啊,他空有一肚子的圣贤道理,却连妻子的一口饱饭都挣不来,连让她不受冻都做不到,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士人子?
妻子说要去做娼妓,虽是气话,可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会不会真的走那一步?一想到这里,申氏的心就像被刀子剜着疼。他又想起父亲临终的眼神,想起祖上的名声,再看看自己如今的处境——堂堂士人子,连两餐都谋不来,逼得妻子说出那样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死了干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满了他的脑子。死了,就不用再为粮食发愁,不用再听妻子的抱怨,不用再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他悄悄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怕惊动妻子。地上积着薄薄的雪,踩上去“咯吱”响,他走到墙角,摸出平时用来捆柴的麻绳——那是家里最后一根还算结实的绳子。
他轻轻推开房门,冷风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瞬间冻得他透不过气。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在雪夜里像个鬼影。申氏走到树下,踮起脚,把麻绳系在最粗的一根枝桠上,打了个死结。他又拉了拉,确认绳子够结实,才把脖子往绳圈里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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