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俭牵着驴走在洛阳城外的土路上,日头正毒,晒得他嘴唇起皮。路边的草都蔫头耷脑的,远处的树影缩成一团,看着倒像是块冰凉的石头。他喉结滚了滚,刚想找块树荫歇脚,就见道旁有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露出好几块窟窿,却有微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像是有人在里头。
“有人吗?讨碗水喝!”他扯着嗓子喊,驴也跟着“咴儿”叫了一声,蹄子在地上刨出个小坑。
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响,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半张脸。是个年轻妇人,头发用根木簪挽着,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脸上。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手里还攥着根针线,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稍等,我去给你舀。”声音有点哑,像被晒裂的瓦罐。
唐俭点点头,趁机往屋里瞥了眼。土炕上铺着层干草,墙角堆着半捆柴火,看着就没怎么动过,最显眼的是炕边那盏油灯,灯芯挑得很细,照着妇人手里的活儿——原来是双袜子,针脚密密匝匝的,看着就扎实。
“这是给……”他刚想问,妇人已经端着个粗瓷盂子出来,水里飘着点草叶,却凉丝丝的。唐俭接过来一饮而尽,喉间的燥意顿时消了大半,才发现屋里竟没灶台,连个烧水的陶罐都没有。“您这儿……不生火吗?”
妇人把盂子往身后藏了藏,脸有点红:“穷,烧不起。平时就去隔壁婶子家蹭口热的,或是啃口干粮。”她低头继续缝袜子,手指飞快地穿梭,“明日我男人要回来,总不能让他见我连双新袜子都拿不出。”
“您丈夫?”
“嗯,叫薛良,在外头跑买卖,一晃十几年没回来了。”妇人嘴角翘了翘,眼里亮起来,“前几日托人捎信,说明儿就到,说要接我去江南住。”针脚忽然乱了,她抿着唇拆了两针,“他在外头不容易,我也帮不上啥,就想着缝双厚袜子,路上好穿。”
唐俭看着她指尖的茧子,还有那双磨得快见底的布鞋,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从包袱里摸出两卷饼,是出门时母亲烙的,还带着点余温。“我这儿有饼,您拿着吧。”
妇人慌忙摆手:“那哪行,刚喝了您的水……”
“拿着吧,不然我心里不安稳。”唐俭把饼塞到她手里,转身要牵驴,又忍不住回头逗了句,“您这手艺真好,要是缝件新衣裳,定是好看的。”
妇人脸腾地红了,把饼往怀里一揣,低头嘟囔:“先生快赶路吧,天要黑了。”
唐俭笑着应了,骑上驴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声“多谢”,轻得像片叶子落在地上。
走出去十多里,他才猛地拍了下脑袋——那本抄了半本的《孙子兵法》忘在洛阳客栈了。这可是他特意求先生抄的,忙掉转驴头往回赶,折腾到后半夜才取到书,索性在客栈歇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再路过那土坯房,却见道旁围了群人,白幡在风里飘得刺眼。唐俭心里咯噔一下,勒住驴问旁边的老汉:“这是……谁家出事了?”
“唉,就这儿住的薛货郎,”老汉叹着气,“昨天傍晚回来的,刚到村口就被惊马撞了,当场就没气了。可怜他媳妇,等了十几年,就等这么个结果……”
唐俭脑子“嗡”的一声,挤进去一看,灵棚就搭在那间土坯房门口,妇人跪在地上,头发散着,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他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给的那两卷饼,还有双缝了一半的袜子,针还别在上面。
下葬时,唐俭远远看着,见人把棺木抬进坟坑,有个小孩忽然喊:“娘,你看棺头上!”众人凑过去,只见棺木上整整齐齐放着那两卷饼,旁边还摆着双新袜子,针脚细密,正是妇人昨晚赶出来的。
唐俭骑在驴上,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慌。他忽然想起那妇人红着脸说“明日他就到”,想起她缝袜子时眼里的光,鼻子一酸,狠狠抽了下驴鞭——这世上的事,怎么就这么不遂人愿呢?
船到扬州时,已是半月后。唐俭在禅智寺歇脚,傍晚沿着寺外的河埂散步,却见不远处的荒地里有两拨人在挖东西,锄头刨土的声音隔老远都能听见。
他走近了才看清,是两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各带了几个徒弟,正对着两座旧坟忙活。东边那人穿着锦缎袍子,看着像个体面人,却蹲在坟边,手里捏着只绣着鸳鸯的红绣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嘴里不停念叨:“怪了,怪了……”他身后的徒弟们却捂着嘴偷笑,互相挤眉弄眼。
西边那人脾气躁,举着把铁锹狠狠砸向棺材板,“哐当”一声,木屑飞溅,他指着棺材里骂:“不要脸的东西!死了都不安分!”
唐俭好奇,走过去问东边那人:“先生这是……?”
那人抬头,脸上又惊又气:“我姓韦,前几年做过太湖县令。这是我那死了十年的儿子,今天迁坟,你看——”他把手里的红绣鞋递过来,“棺里本该是他的靴子,怎么变成这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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