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风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魏梦笙缩着脖子跟在母亲身后,棉鞋踩过结了冰的土路,咯吱咯吱响。巷子里的平房都亮着灯,窗玻璃上结着冰花,有的画着胖娃娃,有的是简单的十字格——那是江苏来的邻居黄家糊的,他们说江南的年,窗上要贴红剪纸,可这西北的冬天,玻璃太冰,剪子都冻得捏不住。
“慢点跑,当心摔着。”林秀兰回头牵住女儿的手,她的手背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点青,那片像圆形的图腾摸上去凉凉的感觉,却在冷空气中透着点不显眼的暖。魏梦笙知道,这图腾是母亲的秘密,就像她知道母亲总能在资料室的旧报纸里,找出别人找不到的老药方;就像她知道,王婶家的老母鸡丢了,母亲往门框上贴张黄纸,第二天鸡准会自己回来。
父亲魏建国端着个铁皮盆走在前面,盆里码着三碗供品:一碗花卷,一碗油果子,一碗红烧羊腿骨,还有块肥瘦相间的大肉——那是母亲中午特意留的,说老祖宗是晋南人,得尝尝西北方的荤腥。“黄家也在路口等着呢。”他回头喊,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一半,“跟他们隔开点,画俩白圈。”
十字路口早有几户人家在忙活。雪被踩成了泥,混着鞭炮碎屑,黑一块红一块。黄家的老两口正蹲在地上,用烧过的香头画圈。陈大爷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袖口磨得发亮,画圈时嘴里嘟囔着什么,声音恶狠狠的,像在跟谁置气。他的四个女儿站在旁边,大丫二丫抱着胳膊,三丫四丫冻得直跺脚,四个丫头都穿着一样的红棉袄——那是黄家大妈去年年前扯的布,连夜赶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在雪地里亮得扎眼。
魏建国在离黄家不远的地方停下,掏出火柴点燃三炷香。烟在风里打了个旋,直往天上飘。他双手捧着香,弯腰鞠躬时,棉袄后襟的褶皱里掉出片煤渣——镇政府的办公室烧煤炉,他身上总带着点烟火气。“达,爷,奶,太爷,太奶,”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今年家里都好,娘在三弟家,亮子给咱魏家续了香火,玉儿生了龙凤胎,珍儿考上了护士,梦笙长个子了,秀兰在单位也评了先进,我负责盯着的新流水线也快成了……你们在那边,也好好的。继续保佑我们哦!”
林秀兰把供品摆进白圈里,花卷上的冰碴子亮闪闪的,红烧羊骨头还冒着点热气。她没说话,只是盯着香头的火苗,手背上的图腾忽然热了一下,发出一圈蓝光,很快又消失了。
“装模作样!”旁边的黄大爷猛地站起来,香灰掉了他一衣襟,“烧了这么多年纸,供了这么多回肉,你们倒是显显灵啊!”他指着自家四个缩着脖子的女儿,声音在空荡的路口炸开来,“生不出儿子!断了根了!养四个丫头片子,将来还不是泼出去的水?我黄家的香火,就这么断在我手里了——你们倒是说说,我哪点对不住你们?”
黄家大妈赶紧去拉他,袖口磨得发亮的补丁蹭过他的胳膊:“当家的,少说两句,大过年的……”
“我少说?”黄大爷甩开她的手,香在他手里抖得厉害,“你看魏家,有儿有女有孙子,热热闹闹的,再看看咱这屋,除了丫头就是丫头,连个能扛事儿的都没有!这年过得有啥意思!”
魏梦笙往母亲身后缩了缩。风卷着他的话,吹得香火苗直打颤。她看见母亲的手攥紧了,手背的图腾青得发暗,像要渗出血来。
“走吧。”林秀兰拉起女儿,声音轻轻的,“回去吃饺子了。”
魏建国把香插进雪地里,又深深鞠了一躬,才端着空盆转身。经过黄家院门时,他看了眼黄大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魏家的平房里,土锅炉里煤烧得正旺,生铁炉板上烤着的洋芋片滋滋冒着香气。哥哥魏明亮正跟父亲猜拳,搪瓷缸子里的白酒晃出点沫子,洒在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桌布上,嫂嫂陪着侄儿在床边玩,二姐在厨房帮母亲煮饺子,笊篱刮着锅底,叮叮当当的,混着院外偶尔响起的鞭炮声,像支乱糟糟的年曲。
“爸,您输了!”魏明亮拍着桌子笑,“再喝一个!”
魏建国仰头灌了口酒,抹了把嘴:“等开春,我监管那厂里的电子元件流水线投产,我请你们去后山,吃手抓肉!”
饺子刚端上桌,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的,惊得窗台上的蒜苗都抖了抖。
“秀兰妹子!秀兰妹子在家吗?”是黄家大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秀兰擦了擦手出去开门。黄家大妈闯进来时,头上的围巾沾着雪,冻得发紫的手抓住林秀兰的胳膊:“秀兰妹子,你快去看看吧!老陈他……还有四个丫头,都躺下了!满嘴胡话......”
“咋了?”魏建国放下酒杯站起来。
“刚回来没半个钟头,一个个头就晕,接着就发高烧,躺在床上胡话连篇的,说冷,具体哼唧个啥也听不清楚……”黄家大妈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林秀兰的手背上,“我摸了摸,烫得吓人,这大过年的,医院值班人我也不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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