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碑立起来了,像一块沉甸甸的墨玉,镇在张家屯的心口上。
几天前庆功宴上燃起的篝火,仿佛把最后一点热闹气儿都烧尽了,只余下冷灰。屯子里安静得出奇,连最爱串门唠嗑的王婆子,如今也只是坐在自家门槛上,瞅着那碑发愣。
那上面的字,像烧红的钉子,烫得人心里一哆嗦,不由自主就收起了那点刚刚冒头的轻狂劲儿。
指挥部里,油灯的光晕昏黄,勉强照亮几张凝重的面孔。空气有点粘稠,闷得人喘气都不太顺畅。
陈烬没坐在主位,他斜倚着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桌案,指尖无意识地敲着一份刚送来的边巡记录。纸页边角卷着,显然被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上面依旧只有四个字:“未见异常”。
他抬起眼,目光像冬日里温吞的太阳,不刺眼,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缓缓从秦狼、孟瑶、李锐、赵将几人脸上掠过。
秦狼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准备刺出的枪,眉宇间还带着未散的硝烟味。孟瑶安静地坐在阴影里,指尖捻着一片枯叶,眼神却清亮得惊人。
李锐揉着额角,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赵将垂着眼,盯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不知在想什么。
“碑,是立下了。”陈烬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缓,像溪水流过卵石,“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咱们的过去,也得照清咱们的将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沉甸甸的责任:“仗打赢了,日子安生了,这是好事。可这安生日子,才是最难守的。咱们的敌人,袁基那些人,比狐狸还精,比毒蛇还阴。明刀明枪吃了亏,下一招,绝不会再往咱们的刀口上撞。”
他站直了身子,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幅简陋地图前,手指点着几个边境村落的位置,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们会绕开咱们的锋芒,专挑咱们最软、最疼的地方下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痛楚的体察,“比如黑石峪,比如小河套……那些地方的乡亲,日子还是苦啊。咱们的章程是为了大伙的长远好,可落到每家每院的锅台上,难免有照应不到、让人心里犯嘀咕的地方。这嘀咕,就是裂缝。”
他转向秦狼和孟瑶,眼神变得锐利而清醒:“秦狼,增派巡逻的人手,明暗哨结合。不仅要防着拿刀的,更要留心那些穿长衫、满脸堆笑的。孟瑶,让你的人,耳朵再灵一点,心思再细一点。多去听听乡亲们墙根底下的闲谈,看看他们为啥皱眉头,为啥叹气。不是要管着他们不让说话,是要弄明白,他们是日子真有难处,咱们没办好,还是……有冷风,趁着咱们没留意,往缝里钻。”
孟瑶微微颔首,轻声道:“社长,下面确实听到些声音,倒不像是怨气,更像是……困惑。有人嘀咕外面的盐比咱们的白细,布比咱们的鲜亮,价钱好像还便宜点。还没成气候,我正想派人去细细探访,看是不是咱们的物资供应出了岔子,还是有人嚼了别的舌根。”
陈烬的神色骤然一紧,像琴弦被拨动:“困惑?”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乡亲们心里有了疙瘩,那就是咱们的工作没做到家!立刻去查,要快,要稳。别吓着乡亲,务必把根子挖出来!是咱们自己让乡亲们受了委屈,还是真有魑魅魍魉,想用糖糊住咱们的眼睛,用软刀子割咱们的肉。”
赵老蔫蹲在自家那低矮的泥坯房檐下,看着灶台上那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糊糊,眉头锁成了死疙瘩。
屋里,老婆子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药罐子早就见了底,连最后那点粗盐粒子,也快刮不干净了。公社带来的安稳是真的,可这日子的千斤重担,也是实实在在压在他佝偻的脊梁上。
午后,村口的土狗懒洋洋地叫了几声。几辆骡车,碾着黄土,慢悠悠地进了村。车上下来的人,穿着簇新的棉布褂子,脸上堆着笑,热络得像是来走远房亲戚。
他们不像以前那些官老爷,眼睛长在头顶上。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见着面黄肌瘦的娃崽,竟从怀里掏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笑眯眯地分下去。那甜味儿,对于一年到头啃窝头喝菜汤的孩子们来说,简直是梦里才有的神仙滋味。
赵老蔫远远看着,没动弹。生活的重压早就磨掉了他大部分的好奇心,他只是撩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里带着惯有的警惕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
那胖商人踱步过来,目光扫过赵老蔫家徒四壁的屋子和灶台上那碗清汤,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种真诚的唏嘘:“老哥,不容易啊……这山坳坳里,刨食艰难。咱们庄户人,汗珠子摔八瓣,就图个肚饱身暖,咋就这么难呢?”
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在赵老蔫心上最酸楚的地方,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吭声。
商人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不瞒老哥,山外头今年光景还行。别的不说,就这日常用的盐啊布啊,价钱倒是落下来些,品相也俊俏。咱老百姓过日子,求的不就是个实在,是个实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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