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瀑布声格外响,像有人在哭。燕彪躺在岩石上,右腿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听见步鹰在西坡的方向走动,老猎枪的枪栓拉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数着剩下的子弹。老人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和步鹰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两人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在黑风口的玉米地里抢一个烤熟的土豆,现在却要在这儿分道扬镳,眼眶突然有些发潮。
天蒙蒙亮时,燕双鹰已经把仅有的行李捆好了——两床破棉被,半袋发霉的玉米,还有那杆缠着蓝布条的步枪。赵猎户家的遗孤被裹在棉被里,小脸冻得发白,却没哭,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鹰嘴崖顶,那里的太阳旗还在飘,像块扎眼的补丁。少年往火堆里撒了把土,火星子灭了,留下堆冒着青烟的灰烬,像他们留在关东山的脚印。
步鹰从西坡走过来时,手里拎着个麻布口袋。他把口袋往燕彪脚下一放,里面的东西"哗啦"响了声,是二十发猎枪子弹,还有把磨得发亮的匕首,是他爹留下的,"这个你带着,北麓的林子密,有野兽。"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这是治枪伤的,万一......"话没说完就转过身,往西坡走,"走吧,再晚日军的巡逻队该来了。"
燕彪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步鹰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手腕。老人把怀表摘下来,塞进步鹰手里,"这个你留着,表盖内侧有溶洞的位置,我标了三个藏粮食的地方。"他的手指在步鹰的手背上捏了捏,那里的冻疮裂开了,渗着血珠,"等我们回来,还在这儿见,到时候喝我埋在瀑布底下的烧刀子,二十年的陈酿。"
步鹰没回头,只是把怀表揣进怀里,老猎枪扛在肩上,往西坡的溶洞走。他的脚步在融雪的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积着点雪水,像滴没掉下来的眼泪。走到西坡的拐角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鹰嘴崖的方向喊了句:"告诉抗联的人,关东山的石头硬,关东山的人,更硬!"
燕彪带着燕双鹰钻进暗河时,赵猎户家的遗孤突然哭了起来,小手抓着他的衣襟,指着西坡的方向。老人回头望了眼,只看见瀑布的水雾在晨光里翻滚,像条白色的带子,把关东山分成了两半。他往暗河深处走,水声越来越响,把步鹰的咳嗽声、老猎枪的磕碰声都盖了过去,只剩下怀表在怀里跳动的声音,像颗不肯停下的心脏。
暗河的水比去年秋天更冷了,燕双鹰背着孩子蹚水往前走,右腿的裤脚被水流冲得卷起来,露出里面的伤疤,是去年被日军的刺刀划的,现在已经变成了条暗红色的线。他看见燕彪的右腿在水里打晃,老人却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把探路的木棍握得更紧了,木头上的裂痕里还嵌着些黑泥,是关东山的土。
"爹,歇会儿吧。"燕双鹰扶着块突出的岩石,把孩子放在干燥的石台上,"我听见前面有滴水声,应该快到出口了。"少年往燕彪手里递了块玉米饼,饼已经冻硬了,啃起来像嚼石头,"步叔叔会不会有事?日军的岗楼离西坡那么近......"
燕彪没回答,只是往嘴里塞着玉米饼,饼渣掉在胸前的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沙。他想起步鹰左腿的旧伤,是十年前被土匪的子弹打穿的,阴雨天会疼,冻天更疼,现在却要一个人守在西坡的溶洞里,啃发霉的玉米,喝融雪的冰水,还要提防日军的巡逻队。老人突然觉得嘴里的玉米饼格外苦,像嚼着黄连。
暗河的出口在北麓的片白桦林里,去年被大雪封了,现在融雪冲开了个口子,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燕双鹰抱着孩子爬出去时,脚刚落地就打了个寒颤——林子里的雪还没化透,踩上去咯吱响,像踩在碎玻璃上。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是日军的岗楼方向,隔得远,听着像有人在放鞭炮,却让少年的肩膀瞬间绷紧了。
燕彪爬出暗河时,右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他靠在棵白桦树上,树皮上的纹路硌得后背生疼,像步鹰那张刻满皱纹的脸。老人摸出怀里的空表壳——他把怀表给了步鹰,只留下这个壳子,里面的齿轮早就掉光了,却还能摸到内侧的刻痕,是"鹰"字,被他的指腹磨得发亮。
"往这边走。"燕彪指着林子里条被踩出来的小道,那里的雪被压实了,能看见些模糊的脚印,是胶鞋的痕迹,比日军的军靴小,"张奶奶说抗联的人都穿这种胶鞋,是从苏联那边运来的。"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根烧红的木炭,是从暗河的火堆里带出来的,"拿着取暖,北麓的风比鹰嘴崖烈,别冻坏了。"
少年点点头,把木炭揣进怀里,抱着孩子往小道深处走。他听见燕彪的脚步声跟在后面,一深一浅的,像敲在地上的鼓点,每一声都带着关东山的重量。白桦林的风里飘来股松脂味,和西坡的松树林一个味,却让他想起步鹰往猎枪里装火药的样子,老人总是先闻闻火药的味道,说"够冲才能打准",现在那杆老猎枪,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响。
燕彪走在最后,右手的木棍在雪地里划出条浅浅的沟。他回头望了眼暗河出口的方向,那里的白桦树在风里摇晃,像步鹰站在西坡的拐角,扛着老猎枪,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老人突然举起右手,对着关东山的方向敬了个礼,动作有些僵硬,却把右肩的旧伤扯得生疼,疼得他咧了咧嘴,像笑,又像哭。
1930年的春风还带着寒意,吹过北麓的白桦林,卷起地上的雪沫,像层薄薄的纱。燕双鹰抱着孩子往前走,燕彪拄着木棍跟在后面,他们的脚印在雪地上延伸,越来越长,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那里有能打鬼子的队伍,有能报仇的希望,有步鹰留在关东山等着的未来。
关东山的轮廓在远处渐渐模糊,只剩下鹰嘴崖的尖顶还露在云层里,像根扎在地上的长矛。
燕彪知道,步鹰会守在那里,守着那些烧焦的屯子,守着那些埋在土里的乡亲,守着关东山的每一寸土地,直到他们带着队伍回来的那天。
而怀表的齿轮,不管在谁的怀里,都会继续转动,像关东山的心跳,永远不会停下。
喜欢孤鹰惊世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孤鹰惊世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