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风唤醒的星子。陈望舒走出去三十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嗒”轻响,回头时正看见倒计时器的光罩突然暗了半秒,随即又亮起来,暖黄的光晕在沙粒上流动,像谁在眨眼睛。
“它在跟你告别呢。”林深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他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地质样本袋,帆布带子在肩头勒出红痕。陈望舒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片云母,晨光透过半透明的石片,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
他们沿着断层线往营地走,脚下的沉积岩被踩出咯吱声。陈望舒想起昨晚打包胶囊时,小张非要塞进去半包没吃完的牛肉干,包装上印着生产日期——正是他们队里最小的队员出生那天。“等十年后挖出来,说不定还能闻见肉香。”小伙子边说边把包装捏得皱巴巴,额头上还带着被仓库钢架撞出的淤青,是昨天抢救样本时磕的。
转过一道山脊时,风突然掀起陈望舒的工作手册,夹在里面的照片滑出来。林深眼疾手快地接住,照片上是去年在塔里木河沿岸,队员们围着刚打出的自流井欢呼,老队长举着水壶往每个人嘴里灌矿泉水,水珠顺着下巴滴在戈壁上,瞬间洇成深色的圆斑。“这张该放进胶囊的。”他把照片递回来时,指尖擦过她的掌心,带着岩石的凉意。
陈望舒把照片塞回手册,忽然发现封面内侧有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2023.7.12,发现古河床遗迹,含三叶虫化石3枚。”字迹歪歪扭扭,是她刚来时的记录。那时她总把“砂岩”写成“沙岩”,林深就在每次收工后,拿红笔圈出来,旁边画个小小的笑脸。
营地的炊烟已经散了,老队长正蹲在帐篷前擦那枚锈死的罗盘,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雪。“望舒过来,”老人招手让她蹲过去,指着罗盘底座的刻痕,“你看这‘七’字,刻得多深,当年我师傅他们在罗布泊迷路,就是靠这个罗盘的影子辨方向——阴天看不了太阳,就看它在沙地上投的针影,误差能控制在三度以内。”他粗糙的拇指抚过锈迹,“人会忘事,但物件不会。它记着谁的手摸过它,记着谁的汗浸过它,记着哪年哪月,它陪着人走过多少戈壁。”
林深把样本袋放在检测箱旁,转身去拆新的密封袋。陈望舒看见他后颈有道浅疤,是去年在阿尔金山遭遇沙尘暴时,被飞石划的。那天他们抱着仪器趴在沙窝里,听着沙石打在头盔上噼啪作响,林深在她耳边喊:“别睁眼!等风过了,咱们去看野牦牛!”后来风真的停了,远处的山脊线上,果然有群黑色的身影在踱步,像移动的岩画。
正午的阳光晒得地面发烫,倒计时器的光在沙丘后若隐若现。陈望舒去取水时,特意绕到掩埋胶囊的地方,发现那粒反光的沙还在,只是周围多了几个细小的爪印,像是沙鼠留下的。她蹲下来,看见光罩透过沙粒,在地面投下圈淡淡的光晕,里面跳动的数字已经变成了小时16分03秒。原来不过半天功夫,它已经悄悄走了这么远。
“在跟它说话呢?”林深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两罐冰镇汽水,水汽在罐身上凝成小水珠。陈望舒接过汽水时,冰凉的触感让指尖一颤,她望着远处的雪山,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从未被触碰过的时光。
“你说十年后,咱们还会记得今天吗?”她拧开汽水瓶,气泡“滋”地涌出来。
林深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很清晰。“不一定,”他抹了把嘴,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但岩石会记得。它会告诉十年后的人,某年某月某日,有群人在这里埋了个罐子,罐子里有本写错过‘砂岩’的手册,有半袋没吃完的牛肉干,还有个老罗盘,记着比我们老得多的故事。”
风又起了,卷起细沙掠过地面,那粒盖在胶囊上的沙被吹得微微翻动,却始终没离开原位。陈望舒看着它反射的光,突然觉得,所谓时光胶囊,或许从来不是为了让未来的人记得什么,而是让此刻的他们,在埋下它的瞬间,就把彼此的名字,刻进了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就像那粒沙,就像那座山,就像风里流动的光。它们都在说:别担心,我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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