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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挠着我的脚踝,有点痒。阳光晒得旧皮袍暖烘烘的,带着点羊膻味和青草被晒干后的清香。手指底下是那张半成品的弓胎,木头的纹理在掌心摩擦,带着生命本身的柔韧和倔强。嘣……嘣……嘣……旁边那小子拉空弦的动静,一下下,单调又认真,像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这声音挺好。
脑子里那家伙——灰烬——今天倒还算安静,大概是昨晚那场关于“冻成冰沙还是煮成熟肉哪个更地狱”的辩论耗尽了它的刻薄能量。挺好。
突然,指尖下的木头纹理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错觉般的震颤。不是风,不是羊群走动。像很远的地方,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碾过大地的心脏。
我抬眼,目光掠过低头拉弓的少年,掠过啃草的羊群雪白的背脊,投向草浪起伏的地平线。
**『……啧。』** 灰烬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带着宿醉般的沙哑和不出所料的嘲弄,**『破车来了。轱辘轱辘…听着就快散架。吵死老子了。』**
它“听”到的总是比我快一步。那细微的震颤果然很快变成了声音。低沉,连绵,带着金属部件相互磕碰的冷硬质感,碾碎了草叶的筋骨。不是商队那种散漫的喧闹,这声音带着一种绷紧的、精悍的节奏,像一群沉默的狼在潜行。
羊群先骚动起来。几只离得远的母羊抬起头,不安地转动耳朵,发出短促的轻咩。头羊沉稳些,只是停止了啃草,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毡帐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纳兰探出半个身子。她手里还拿着搅奶的木勺,一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没看我,也没看少年,一双像黑曜石般沉静的眼睛直接越过了羊群,投向那地平线上开始显现的、移动的黑点。草原女人的眼睛,就是活的地平线,总能最先捕捉到风的变化和闯入者的蹄印。
她眉头很轻地蹙了一下,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看到不速之客打搅了自家草场清净的不悦。那眼神,像看一群闯进牧场的野牛。她没说话,只是把木勺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又钻回了毡帐。很快,里面传来她低声安抚被惊扰小羊羔的温柔哼唱,和更清晰的、搅动奶桶的**滋溜——滋溜——**声。这声音稳稳地压住了外面逼近的嘈杂,像一块定舱石。
车队轮廓清晰了。几辆覆盖着厚实防风布幔的马车,护卫的骑士像钉子一样钉在马背上,甲胄吸着光,暗沉沉的。扇形散开,包围的意图毫不掩饰。空气里多了一股味道:干燥的尘土、汗湿的马毛、冷铁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苦涩根茎味的药香。
中间那辆最宽大的马车帘子动了。
一只手伸出来,抓住车辕。那手骨节分明,用力到指节泛白,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底下透出青紫色的血管。然后,他探出身。
公子章。
饶是脑子里装着六百六十六个湮灭世界的残骸,看到这张脸,还是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叹息的东西滑过。五年前那轮灼灼的旭日,如今只剩下一副被风蚀殆尽的骨架。厚重的锦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旗杆上飘着的破旗。脸色白得发青,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得像是要刺破那层薄皮。草原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毫不留情地照出那份枯槁和衰败。
可那双眼睛……
**『哈!』** 灰烬在我脑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点奇异兴味的嗤笑,**『看那灯芯!快烧干的破油灯,芯子倒他妈烧得比地狱火还旺!有意思!』**
它说得真他妈对。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里,燃着两簇幽蓝色的火。不甘、焦灼、像被囚禁在朽木牢笼里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栅栏。那份野心,非但没被病骨消磨,反而被反复的煎熬淬炼得**更加纯粹、更加炽烈**。瘦弱病躯与昂扬雄心的割裂,在他身上形成一种近乎悲壮的张力,让人喘不过气。
他下车,动作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却掩不住那份僵硬和虚弱。一阵风卷过,他单薄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旁边那个石头般的护卫闪电般伸手想扶,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凌厉得像刀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他站定了,深吸气,胸膛起伏剧烈,仿佛要把这整个草原的生命力都吸进他那腐朽的肺里。
“咳咳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咳嗽终于爆发出来,撕心裂肺,让他整个人佝偻下去,像狂风里一片枯叶。他猛地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好一阵,那可怕的咳嗽才平息。他攥紧手帕,飞快地塞回袖中,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是否有刺目的红洇透了绢布。再抬起头时,除了眼角被逼出的生理性水光,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只有那双眼底的火焰,烧得更旺,更疯狂。
他推开了护卫再次试探的手,自己迈步,朝着毡帐,朝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踩得很慢,很沉,仿佛脚下不是柔软的草甸,而是他自己咯吱作响的病骨。可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巡视即将到手疆土般的、磐石般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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