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人沿着那座古老青铜神庙的斑驳壁面继续前行。空气里弥漫着水泽的潮气与香烛残存的氤氲。
走累了,范行斜倚在神庙回廊那被岁月蚀刻出青绿铜锈的栏杆上,一边有节奏地磕着瓜子,一边眯眼看着我们俩,唇角扬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嚯!好戏开锣!”范行眉毛猛地一挑,激动得差点把嘴里的瓜子仁喷出来。
就见一团淡金色的、仿佛凝结了云梦泽千年灵气的调皮小火苗儿——“噗”地一声,毫无征兆地从香案残留的暖融融烟气中炸开,带着一股潮湿苔藓与融蜡的气息,灵巧地蹿到了她(少司命)眼皮子底下,火焰猛地蹿高,幻化出一个异常夸张扭曲的大鬼脸!整个青铜筑就的神庙空间里,回荡着微不可察却清晰的嗤嗤声。
“哇呀!”这灵火精怪本是常侍奉少司命的幽微精灵,素来晓得她平日大大咧咧的性子,却万万没料到——
那位平日在这幽深的青铜神庙高台上挥袖便可敕令鬼神、定夺南疆万千生魂姻缘命数的少女神巫,此刻竟浑身猛地一颤!“嗖”地一下!像只骤然受了惊、绒毛瞬间炸起的小奶猫,快如一道银色的电光,“哧溜”缩到了我身后!甚至在那青铜地砖上踩出了小小的、惊慌的回响。一只嫩白、微凉的小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揪住我的粗麻布袖口,纤细的身子恨不得完全嵌进他那高挑的背影里去,缩……缩……缩成一片裹着月白的、小小的惊惧云朵才好。隔着袖子,甚至能透过神庙沁凉的空气,感受到她指尖微微的凉意和难以抑制的轻颤。
范行看得两眼放光,“啪!”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声音在空旷而带有青铜余响的廊道里格外清脆:“嗬!好家伙!哎哟哟,快瞅瞅!啧啧啧!”他乐得牙花子嘬得啧啧有声,连廊下悬挂的青铜夔皮风铃都似乎被他的笑声引得微微摇晃起来。
他甚至忍不住站起身来,摇头晃脑,模仿着楚地市集茶馆里说书先生那副模样,对着眼前这片被幽秘火苗和古老青铜壁映照得光影浮动的区域,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嗓门开始“讲古”:
“诸位请观!咱面前这位姑奶奶——”他指尖精准地指向那几乎完全消失在同伴背影里的神君,声音故意拉长,“整个儿就是个守着蜂巢不知甜的主儿!守着咱云梦泽上上下下、密密麻麻纠缠了千年的情丝命纹,自个儿的心窍啊——”他用夸张的语气重重一顿,“嘿!比这青铜神庙石阶底下,刚顶着铜锈露尖儿、还没醒透的嫩春笋儿,都要瓷实个万倍!”
他目光一滑,瞟了眼那位僵在当场(被揪住袖子的人),脸上笑意更盛,调门也拐了弯:“再说这位爷!甭管是天生地养的神裔血脉,还是积了八辈子功德修的寿与天齐,那命盘的光耀,怕是咱楚地夜空里的启明星也得避三分吧?您猜怎么着?”范行一拍大腿,“哈!偏那颗藏在神明躯壳里的‘凡心’哟——扑通扑通的!蹦得比云梦大泽里那吃了春汛河水、胀得像圆月似、卯足了劲儿蹦出水面的三月河豚,还要欢实十倍!新鲜!贼拉新鲜!”他笑得肩膀跟抽了筋似地乱颤,“赶明儿我揣着这新鲜事儿回去,非得让学宫旁茶馆那老张头儿现写个新活儿!保管场场座儿都得钉门槛儿,连门口占位置、听清响儿的‘仙鹤位子(形容雅座)’,都得加钱排长龙!”
末了,范行仿佛被这千年一见的神明窘态彻底点燃了兴致,大手一挥,对着青铜神殿深处缭绕弥漫、承载着亘古秘辛的蒙蒙光雾猛地一掌拍在身边的斑驳栏杆上!
“梆!”震得那栏杆上细小的铜绿锈屑簌簌掉落,旁边小堆的瓜子壳儿都跟着蹦了三蹦。
“哎呀呀——!”他拖长了腔调,眼睛笑成两条细缝,“月下那白胡子老头儿要是正在这水云缭绕的青铜古殿里瞧见喽,看他不得当场揪秃了自个儿那几根宝贝须子,急得直跺脚下这万载不裂的石砖!拍着他那案上蒙了层铜锈的灵龟壳砚台跳脚大喊:‘绝了!这简直是绝中绝啊!这条红线缠得!’——”他气沉丹田,学着想象中的月老腔调,声调陡然拔高:
“‘怕是用了从九霄银河里抽出的星辰金线!再蘸满了月老爷我自个儿那坛子珍藏了万八千年、用尽天上人间八万万痴儿怨女泪花心尖血才酿出来的——压箱底的陈酿相思蜜糖膏才打的同心结吧?!’”
“哈哈哈——不对!”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绷不住大笑起来,指着那抹缩着的月白色云影,“瞎咧咧!咱这位躲人的小祖宗,自个儿管的就是楚地生死姻缘,万千月老手里的线胚子源流都得经她点头哇——!哈哈哈!绝!”这笑声撞在厚重冰冷的青铜古壁上,漾开了层层的回音,久久不散。
我俩被这声调侃砸了个正着,脸蛋唰地红成两颗熟透的番茄。少司命咬着银牙,绣花鞋把青石板踩得咚咚响:"范行!信不信本姑奶奶让你打一辈子光棍!"她指尖绕着红绸带转了三圈,突然绽开小恶魔般的笑靥,"谈一个分一个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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