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脚下的路从熟悉的田埂,变成通往邻村的、被车辙压得坑坑洼洼的土路,再变成一条勉强能辨认的、通向更远地方的荒径。夕阳早已沉入龙脊山脉巨大的阴影背后,只在天际残留一抹黯淡的、仿佛干涸血迹般的紫红。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大地。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背上沉重的伐木斧像一块冰冷的墓碑,硌着他的肩胛骨。每一次落脚,脚底被草鞋磨破的水泡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的胃袋,发出空洞的鸣响。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感觉不到。或者说,这些身体上的痛苦,都被胸腔里那片巨大而冰冷的空洞所淹没,变得麻木。
艾拉惊恐的蓝眼睛。
魔龙漠然的琥珀竖瞳。
父亲递来斧头时,那泣血的嘱托。
母亲在废墟中绝望的哭喊。
还有手心紧攥着的、那枚粗糙的麦秆小鸟轮廓。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反复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他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唯一的坐标,就是前方那片在夜色中愈发显得狰狞幽邃的、吞噬了他妹妹的龙脊山脉阴影。
沿途的景象如同噩梦的延续。魔龙俯冲带来的冲击波和烈焰,并非只摧毁了斯托纳家的田地和小屋。临近的几个佃户农庄同样遭受了池鱼之殃。焦黑的麦田,倒塌的窝棚,被掀翻的篱笆,还有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焦糊味和硫磺气息,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短暂却毁灭性的灾难。一些侥幸逃生的农人如同受惊的鼹鼠,在废墟中徒劳地翻找着,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咒骂在夜风中飘荡,更添几分凄惶。
凯没有停留。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哭泣的面孔一眼。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目标:龙脊山。艾拉在等着他。任何一丝怜悯或迟疑,都可能让那支撑着他前行的、近乎疯狂的意志瞬间崩溃。
夜色越来越浓,星光稀疏。他离开了熟悉的农庄区域,进入了一片陌生的、起伏不平的荒原。风穿过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灌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脚下的路几乎消失了,只有凭借模糊的星光和对那片巨大山脉轮廓的执着指引,他才不至于彻底迷失。
饥饿和疲惫终于开始猛烈地反扑。一阵眩晕袭来,凯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粗糙的石砾擦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带来火辣辣的疼痛。背上沉重的斧头差点将他压垮。他挣扎着,喘息着,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他摸索着腰间的旧水囊,拔开塞子,里面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口混着泥沙的浑水。他珍惜地抿了一口,湿润了一下几乎要冒烟的喉咙,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塞好。他摸索着怀中仅剩的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那是离开废墟时,母亲塞进他怀里的最后口粮。他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软化,艰难地吞咽下去。
这点食物带来的热量微不足道,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暂时驱散了一点笼罩意识的冰冷麻木。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借着微弱的星光,再次摊开紧握的左手。
那只艾拉用麦秆编成的小鸟,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黑暗里,它只是一个粗糙模糊的轮廓,脆弱得仿佛一捏就会粉碎。凯用布满细小伤口和泥土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它歪扭的翅膀和短小的尾巴。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仿佛艾拉那双温暖的小手还牵着他。
“艾拉……”他对着黑暗,对着掌心的小鸟,发出无声的呼唤,“等我……哥哥来了……”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片刻。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但他知道,他必须积攒哪怕一丝力气。路,还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他紧闭的眼睑。凯猛地睁开眼。
前方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在荒原的尽头,地势略低的地方,隐约可见一片稀疏的灯火,如同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几颗黯淡珠子。那是一个人类聚居地,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边境小镇。
凯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陌生的尘土和牲口粪便气味灌入肺腑。他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腿脚,重新将沉重的斧头在背上绑紧。他需要补给,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打听通往龙脊山脉更确切的路径。这个小镇,是他必须面对的第一个驿站。
他朝着灯火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离小镇越近,空气中混杂的气味就越发浓烈:劣质麦酒的味道、马粪的臊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炉火的气息。低矮歪斜的木屋和石屋挤在一起,构成了小镇简陋的轮廓。街道是泥泞的土路,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污浊的光。几个形容枯槁的流民蜷缩在街角的阴影里,眼神空洞麻木。酒馆门口挂着个歪斜的、画着破酒壶的招牌,里面传出粗野的喧哗和醉醺醺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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