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桥停的那刻，孙小朵耳中嗡鸣。
她踉跄两步，海沙灌进麻鞋缝里，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极了那年她偷溜去蟠桃园，被守园力士追得跳井时的冷。
皮肤上浮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咸腥的海风贴着脖颈钻入衣领，耳边是退潮后沙粒滑落的窸窣声，仿佛时间也在脚下缓缓流走。
可这次不同，她没跑，反而迎着崩解的桥光冲过去。
桥头原本浮着的“归”字正在褪色，墨色被海水吸走似的，每道笔画都抽丝般细下去，像一缕将熄未熄的香火，在夜风里颤抖着不肯断绝。
她伸手触碰，指尖刚碰到那团微光，整条光桥突然簌簌震颤，金砂银粉簌簌往下落，像谁打翻了菩提祖师的星斗罐。
那些光点落在发梢、肩头、手背，触感轻如蝶翼扑闪，又带着一丝温热，像是被阳光晒透的尘埃落在皮肤上。
小金猴从桌角窜过来，尾巴卷住她的手腕：“姐！桥要化没了！”声音尖利，混着远处浪拍礁石的闷响，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孙小朵却笑了，发梢沾着星屑，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琉璃：“傻猴儿，路走到头，就不叫路啦。”
**光桥彻底化为星尘的刹那，空中散着的光点“唰”地聚成线，在海天交界处拉出一行大字，每笔都带着泼墨的野气——【俺老孙晓得啦】。
**
那一瞬，天地静了一息。
风停了，浪低了，连星光都仿佛凝滞。
墨痕般的字迹在夜幕上灼烧般浮现，带着焦纸边缘的裂纹与飞白，像是用尽全力写下的回应。
“爹回信了！爹回信了！”小金猴蹦得比椰子树还高，桃核发饰上的红绳都甩飞了一根。
他扑到姐姐怀里，鼻尖沾着星粉，“姐你看！爹说晓得啦！”呼吸温热，带着孩童特有的奶甜气息，混着海盐的微咸。
孙小朵没说话，伸手接住飘到眼前的光点，那光在她掌心滚了滚，竟凝成粒极小的桃核。
触感温润，像被体温焐过许久的玉石，微微发烫，仿佛还跳动着某种隐秘的脉搏。
她望着海天相接处，轻声道：“不是回信……是接住了。”
那边萧逸站在原玉阶处，正看得入神。
石面上原本刻满的“等大圣”“盼归期”字样，不知何时全隐进了石纹里，唯留他前日偷偷嵌进去的桃木屑，在暮色中泛着暖黄，像条金线蜿蜒着扎进海里。
指尖抚过那缝隙，粗糙的石粒刮着指腹，而桃木的香气却隐隐渗出，干涩中带着一丝甜意，像旧日记忆的余烬。
他突然想起菩提祖师说过的话：“门是人心垒的墙，想开时，墙就成了桥。”
他摸出兜里最后半片桃干——还是小朵去年从花果山偷来的，当时被菩提祖师追着打了三里地。
桃干边缘已有些发霉，糖霜斑驳，可那股熟悉的果香仍固执地藏在褶皱里。
此刻他没像以前那样把桃干压在台阶下，而是抬手抛向空中。
**心里默念：这可是她从花果山带回来的最后一口甜……若故事真能成真，它也该有个归处。
**
桃干刚离手，就被漫天光点裹住，转瞬化作只巴掌大的金猴，圆溜溜的眼睛冲他眨了眨，尾巴还歪歪扭扭卷着半片桃肉，跟小金猴画胡子时的傻样儿一模一样。
那小猴落地时脚掌轻点，发出细微的“嗒”一声，像露珠坠叶。
“故事讲完了，大圣就自由了。”萧逸抚掌笑出声，那金猴“吱”地叫了声，便散作点点流萤，乘着夜风，飘向村庄深处。
村口，韦阳正牵着最后个扎羊角辫的小娃过“门槛”——其实哪儿还有门槛？
玉阶早化尘了，沙地平平坦坦的。
可小娃偏要踮着脚蹦跶，像跨过什么看不见的坎儿，发辫上的野花都颠掉了一朵：“韦哥哥，我跨过去啦！”足尖落下时，细沙扬起，沾在小腿上，微痒。
韦阳喉结动了动，眼眶突然发热。
他转身面向村庄，举起双手——这是他教孩子们“传故事”的暗号。
果不其然，影光环像潮水般从地底涌出来，银亮亮绕着村子转，每一户窗台的半块桃干都跟着发光，红的、黄的、沾着糖渣的，千万点微光汇在一起，把夜空染成片流动的星野。
光流拂过脸颊，带着微弱的静电感，像童年夏夜萤火虫擦肩而过的触觉。
村头老妪拄着拐出来，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哎哟喂……往后讲故事，不用等门啦！”她举着手里的破碗——碗底还粘着半块桃干，“明儿起，我在晒谷场讲！讲大圣偷桃时，怎么把王母的金步摇塞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声音苍老却清亮，穿透夜色，激起一片笑声。
海边突然传来“铛、铛、铛”三声脆响。
二郎神提着空铁锅站在潮线边，铁锤敲着锅底，声音像当年天庭点卯的云板，清越而孤绝。
海风掠过锅面，带起一阵金属的震颤，嗡鸣久久不散。
他盯着远处海面——那团金影不知何时又浮起来些，这回连猴毛的纹路都能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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