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丞闻言,忙回身对褐衣壮汉道:“有劳这位小哥,凿几块囫囵的冰给羌人。他们晚间要做的点心,可是献给圣上的。”
鸿胪寺是三品衙门,寺卿之下的寺丞,也有六品官身了,对运冰的仆役却并不颐指气使,自是与对方的出处有关。
果然,褐衣壮汉没什么低微之态,拱手回应道:“小的这就照办。不过,官人可否与禁军说说,让我们公主府的冰车先进去?这些冰,也是永平公主,特意进献给今晚的宴席的,不想遇到这些监生捣蛋。如果再耽搁下去,这冰,眼瞅着就要晒化一半。”
鸿胪寺卿了然。
永平公主算是寡妇再嫁,圣上有旨,架子更要端足,莫让西羌那些蛮夷轻慢了去。故而,今日欢宴,公主并不露面。
但方才,鸿胪寺的官员刚到行宫,就见到这一长溜红被子盖着的大车,问了禁军才晓得,是来自公主府的运冰车,届时围在水榭琼楼外,必能让暑气退散。
也是给羌人看看,大越的公主,讲究多,排场大。
此刻,鸿胪寺丞见这褐衣壮汉不似寻常家奴瑟缩木讷,上头又没管事娘子跟来,估摸着此人在公主府里地位也不低,遂与穆宁秋商量道:“枢铭大人放心,这没头没脑的一场风波,圣上定会有所抚慰。目下,贵国要不,暂且规整规整队伍,我引着冰车先行接受盘查?”
穆宁秋点头。
褐衣壮汉示意手下,去另一架冰车上,凿了三四块一尺见方的冰,交给冯啸和两个赶来帮忙的穆家厨娘。
冯啸依然含胸低头,装作奴隶的姿态接过,内心却觉得古怪。
被撞倒的冰车,棉被下的冰,瞧着高低起伏,显然碎裂不少,这公主家仆为何舍近求远,要去凿囫囵的冰。
“你们,把这一辆送回府里,再多运几车冰来。地上的冰也都收拾干净,不得污了行宫圣地。”
褐衣人点了三四个力夫留下,赶着其他十七八架骡车,随鸿胪寺丞,往宫门行去。
公主府的冰车,与穆家的小食车,拜那褐衣人的不凡身手所赐,并未撞散架。
穆家的真假厨娘们,麻利地清点食材、装车推走时,公主府的家奴们却骂骂咧咧,抱怨撞倒在地的冰块太大、不好抬,动作磨蹭得很。
冯啸扭头,看到走在身侧的穆宁秋微微蹙眉。
“穆枢铭,永平公主向来性子宽和,不过于拘束下人。”冯啸试探着解释一句。
穆宁秋摇头:“我并非觉得他们没分寸,而是觉得他们奇怪。既然是冰,晒化不就行了,为何还要裹着被子搬?”
他话音刚落,冯啸就低呼一声,盯着宫门方向,眼神有异。
“完了,那个走出门来的,是我爹爹!穆枢铭,你快看看,我眉心的面粉糊,是不是已经撞掉了?”
穆宁秋被她一说,蓦地反应过来,她鼻骨上方那片羽翼般的胎记,赫然再现。
那样一番险情磋磨,她的妆容,怎还会完好如初?
只因穆宁秋这阵子习惯了她的真容,又忙着与鸿胪寺丞搭话,才没立刻意识到。
冯啸从穆宁秋眼中得到了答案,略带急切道:“我爹是都尉,本不会亲自来门口查验,定是方才那些读书人闹一场,里头晓得了。现在若过去,我就算围着遮面,只要被爹爹瞧见,只怕也要露馅。”
都尉……樊都尉……
穆宁秋顺着冯啸的目光所及,望见那个盔帽、甲袍与拔膊都明显更威严些的魁伟武将,刹那有些失神。
却很快被久远的记忆刺醒。
庆州城的清晨,军法台前的铠甲上官,疯狂哭求的母亲,沉默流泪的父亲。
现在,这个铠甲上官,又出现了。
自己为什么僵住了一样?
其实已然晓得,进宫赴宴,极有可能与樊都尉直接打照面的。
其实已然相信,自己不像母亲那般怨恨了,因为钱州实地所历,加诸于叔父一直来的开解,令他比母亲,更易“放下”执念。
只是,真正到了直面樊勇的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毫无所动。
浑噩之中的穆宁秋,耳畔传来苍老的语声:“我给娘子涂点新面吧,赶紧。”
是兰婆婆,虽迟但到,推着那辆冲入迎春花丛的食车,来与冯啸等人会合,自告奋勇地给冯啸“补妆”。
兰婆婆的自信,扑面而来。
惜乎,没过几息,冯啸就觉得,兰婆婆的“自信”前,可以加上“过于”二字。
只有炊事经验的老迈厨娘,将冯啸的脸,当成了一团肉馅,直接往上呼面皮子。
“婆婆,我来。”穆宁秋终于沉声开口。
冯啸和老少厨娘们尚未反应过来时,穆宁秋已经揪了一坨面团,混入拇指大小的猪油,迅速揉搓,靠手掌的温度化开猪油后,再将黄栀子汁淋到冰块上,抹开变淡,才用面粉猪油团蘸汁、继续揉匀。
接着,他凑近冯啸,盯着她围幔之上的小半张脸,回忆着苏小小先前的“手笔”笔法。
冯啸赶紧垂眸。
眼观鼻,鼻观心,她在霎那间由急迫转为拘谨的心绪中,迎接到那双手的触碰。
骨骼分明,动作却分外轻柔。
融入了冰气的面皮,凉凉的,消减了穆宁秋俯首时呼出的热气。
冯啸甚至不由自主地连打两个颤。
再细思,哪里是因为冰凉呢?仍是因为男子指尖的陌生感而已。
很快,克制的蜻蜓点水,变成了力道加重的按压。
“我须抹平些。”穆宁秋简略地解释。
所幸,发酵了一半的半成品面团,正处于最有黏性的阶段,让其实也倍感局促的穆宁秋,速战速决,完成了对冯啸眉间眼角的全新塑造。
“这里,阿郎,还有这里,”兰婆婆兰心蕙质,不,心细如发,指点自己的男主人,“娘子脸蛋的这两块骨头,得和咱们一样,鼓起来,又红又黑。”
穆宁秋冷着脸,倒是对兰婆婆从善如流,迅速地往手中面团掺了点红曲和黑豆汁。
做“牡丹瑞鹤图”的食材,一件不落地,都用上了。
“枢铭手艺真好。”冯啸生硬地恭维一句,以此化解二人咫尺相对的尴尬。
穆宁秋的口吻更生硬:“家学渊源。小时候,我爹爹,常捏泥人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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