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二十年的血火生涯,无数次被欺骗、被利用的经历,早已在他心头铸就了厚厚的冰壳。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粗砺和嘲讽:“大将军画得好大一张饼!甜香扑鼻!可这饼,是画在纸上的!我张燕活了几十年,见的饼多了,可最后吃到嘴里的,全是沙子!是刀子!”
他“砰”地将酒碗顿在桌上,浑浊的酒液溅出:“百万兄弟的身家性命!岂能凭你大将军一番空口许诺,便轻信下山?!若你罗业是第二个朝廷,我张燕岂不是成了葬送百万兄弟性命的千古罪人?!这血海干系,张某担不起!” 他身后的孙轻等人也纷纷附和,眼神重新变得凶狠。
就在这气氛再次僵持紧绷,张燕心中天人交战、疑云密布之际,一个清越中带着几分惫懒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悠悠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咳…”郭嘉轻轻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粗陶酒杯。他裹了裹身上的裘氅,似乎觉得厅内篝火虽旺,依旧有寒气侵入骨髓。他并未直接反驳张燕,反而抬起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带着一丝奇异的悲悯,投向厅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黑山妇孺老弱的角落。
“张帅,”郭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燕耳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嘉观张帅席间所用酒器,虽粗陋,却别有一番古拙意趣。此物,非是寻常窑口所出吧?”
张燕一愣,没想到郭嘉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只缺了个小口的粗陶酒碗,碗壁厚实,釉色浑浊,碗底似乎还残留着烧制时的泥痕。他皱眉道:“山野之物,就地取土,胡乱烧制,比不得邺城的细瓷。先生问这作甚?”
“就地取土…”郭嘉轻轻重复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粗糙的缺口,目光变得更加幽深,“嘉曾游历四方,略通陶艺。观此碗胎土,色沉而杂,质粗而韧,隐有砂砾之痕…此土,非产自这太行深山的寻常黄土。倒像是…大河之畔,被洪水反复冲刷淤积的河泥?”
张燕握着酒碗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酒液剧烈地晃荡起来,几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
郭嘉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却字字如针,刺入张燕尘封的记忆:“嘉还听闻,二十年前,大河决于东郡白马。浊浪滔天,千里泽国。沿岸数十万百姓,家园尽毁,流离失所…其时,有濮阳张氏一族,本为良善乡绅,亦遭灭顶之灾。族中一少年,目睹父母族人尽丧鱼腹,仅以身免,怀血海深仇,流落他乡…后辗转入太行,凭一身肝胆,聚流民以抗暴政,始有今日黑山之势…”
“够了!” 张燕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破裂!他双目瞬间变得赤红,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地瞪着郭嘉!那只粗陶酒碗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孙轻等人“噌”地站起,手按刀柄!车骑儿也猛地握紧了巨棒,肌肉贲张!
郭嘉却恍若未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张燕那因极度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移开,再次落回那只粗陋的酒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悲凉:“此碗之土,想必是那少年于故园倾覆之际,仓皇逃离时,怀中仅揣的一捧故乡之泥…辗转千里,血泪交织…最终在这太行山中,请匠人混入本地陶土,烧制成碗…日夜相对,以寄…故园之思?亡亲之痛?”
“哐当!”一声脆响!张燕手中的粗陶酒碗终究承受不住那沛然莫御的悲愤与巨力,在他掌中轰然碎裂!尖锐的陶片深深刺入他的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他面前的案几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郭嘉,胸膛剧烈起伏,喉头滚动,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之声,眼中那滔天的恨意与深不见底的悲怆,再也无法掩饰!
这酒碗,是他心中最深的秘密,最痛的烙印!是他张燕之所以为“飞燕”,之所以要在这乱世中搏杀出一条血路的根源!竟被眼前这个看似病弱的书生,轻描淡写地揭开了血淋淋的伤疤!
整个聚义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燕粗重的喘息声和篝火噼啪的爆裂声。所有黑山将士,包括孙轻在内,都震惊地看着他们的大帅,看着他掌中淋漓的鲜血,看着他眼中从未示人的巨大痛苦。他们跟随张燕多年,只知其勇悍绝伦,义薄云天,却不知其心底竟埋藏着如此惨烈的过往!那捧来自故园废墟的泥土,那承载着血泪与思念的粗碗…此刻在众人眼中,重若千钧!
郭嘉缓缓起身,走到张燕面前。他无视那慑人的杀气与孙轻等人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自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放在张燕那流血的手掌旁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
“张帅,故园之土,可铸碗,可寄哀思。然,逝者已矣。您怀中揣着的,不应只是这一捧冰冷的泥土和刻骨的仇恨。” 他的目光扫过厅内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扫过那些眼神麻木的老弱,最后落回张燕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刚毅的脸上。
“您身后,是十万活生生的性命!是十万个活着的‘张燕’!他们,同样有父母妻儿,同样渴望一片能安心耕种的土地,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一条能抬头挺胸走的路!他们的根,他们的故园,他们的未来,皆系于张帅今日一念之间!”
“嘉知张帅心中疑虑如山。然,大将军今日亲至,非为招降纳叛,实为解民倒悬!非为驱使爪牙,实为共造太平!乱世如炉,炼尽英雄肝胆。张帅是愿带着百万兄弟,永远做这太行山中的孤魂野鬼,守着故园一捧土,在无休止的厮杀劫掠中耗尽最后一丝气血?还是愿信大将军一次,信这‘镇北将军’之位非虚,信那田亩、工坊、学堂非幻,带着兄弟们下山,用您掌中之刀,腰间之剑,去搏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去为这百万活着的亲人,亲手开辟一个真正的、有炊烟、有笑语、有希望的…新家园?!”
郭嘉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九天垂落的纶音,又如同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张燕心头那层厚厚的、由血泪和背叛铸就的坚冰之上!他不再是那个纵横无敌的飞燕,不再是那个令诸侯胆寒的黑山大帅,仿佛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在滔天洪水中失去一切、只剩下满腔悲愤与迷茫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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