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黄梅天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钱记酱园的雕花窗棂凝着水珠，将午后的阳光折射成细碎的光斑。我和纪白第三次踏入钱世昌的书房时，空气中仍弥漫着硝烟与血腥味的混合气息——两天前抓捕时留下的弹孔还嵌在雕花梁柱上，像这个衣冠禽兽身上难以掩盖的罪恶印记。红木书桌上，半卷账本如同一页被揉皱的历史，静静地摊开着。账本上的墨迹原本清晰可辨，但如今却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仿佛被时间和泪水侵蚀过一般。砚台翻倒在地，墨汁在青砖地面上流淌，形成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诡异纹路，宛如一幅神秘的地图。
纪白缓缓蹲下身子，他的目光落在地板上那几道新鲜的刮痕上。他伸出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刮痕，感受着它们的深浅和方向。
“有人用尖锐物撬过地砖。”纪白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明了的事实。
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取下了那座精致的西洋挂钟。挂钟的背面，原本隐藏着一个暗格，但现在，暗格的边缘却赫然露出了一个缺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撬开了。
纪白凑近暗格，仔细观察着那个缺口。他发现，缺口的边缘还沾着一抹暗红的血迹，那血迹已经干涸，却依然透露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我站在一旁，看着纪白的动作，心中涌起一股不安。我默默地从证物袋里掏出那半截匕首，正是昨夜从钱世昌手中缴获的那把。匕首的刀刃上，干涸的血迹与暗格缺口处的血迹完全吻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凶手毁灭证据时的慌乱。
翻动散落的账本时，我突然触到硬物。夹层里藏着半面铜镜，镜背雕刻的缠枝莲纹间，“绣”字用金粉描得醒目。铜镜边缘呈锯齿状碎裂，裂痕如同蛛网般向镜面中心扩散。纪白接过镜子，对着天光细看：“镜面裂痕呈放射性扩散，是受到钝器重击所致。”他用镊子从裂缝中夹出细小的毛发，“人的头发，发根处带着皮肉组织，这说明镜子碎裂时，曾与人体发生过剧烈碰撞。”
就在这时，木质楼梯传来吱呀声响。钱世昌的夫人钱柳氏扶着丫鬟出现在门口，她身着素白杭绸长衫，身形单薄得如同风中残叶，手腕上的淤青在宽大衣袖下若隐若现，苍白的面容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痕。“两位官爷，”她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老爷他...真的杀了人？”
“钱夫人知道些什么？”我注意到她脖颈处未愈的掐痕，青紫的痕迹如同毒蛇般缠绕在纤细的脖颈上。丫鬟突然扑跪在地，声泪俱下：“大人救命！夫人被老爷关在阁楼三年，昨夜趁乱逃出来的！老爷性情暴戾，稍有不顺心就对夫人拳脚相加！”钱柳氏颤抖着解开衣领，锁骨处狰狞的疤痕触目惊心：“他说小芸偷了金条时，我就知道...三年前，他也是这样，用烟灰缸砸向我的头...”她的声音哽咽，往事的恐惧仿佛再次将她吞噬。
纪白取出在酱缸里发现的带血账本，摊开翻到某一页：“钱夫人，这里记载的‘特殊支出’，每月五百大洋流向醉春楼，是否与苏绣娘有关？”钱柳氏盯着账本，泪水夺眶而出：“他把我当死人，却在外面养戏子...小芸来求我救她那天，我被锁在柜子里，只能听着她在门外哭喊...她说钱世昌答应帮她赎身，却对她动手动脚，还威胁要杀了她...”
正说着，老周匆匆赶来，怀里抱着从钱世昌身上搜出的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照片，苏绣娘倚在雕花床头，眉眼含春，腕间戴着与小芸信中描述相同的翡翠镯子。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赠世昌，永结同心”。“码头那边传来消息，”老周气喘吁吁，“钱世昌还有个秘密货仓，藏着二十箱洋酒——全是用装腌菜的木箱改装的。”
我们立刻赶往货仓。锈蚀的铁门推开时，腐臭与酒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二十个木箱整齐排列，表面的酱园标识被草草涂抹。撬开其中一个，里面赫然躺着浸透酒液的绸缎旗袍，华贵的衣料上沾满污渍与血痕。纪白戴上手套翻动布料，突然从夹层里取出半枚银戒：“内侧刻着‘芸’字，和小芸母亲描述的订婚信物一致。”他又从箱底捞出带血的纱布，“伤口处理方式专业，和死者身上整齐的切割面一样，钱世昌恐怕早有准备。”
返回警局的路上，纪白突然停步：“楚明，钱世昌书房的碎镜，让我想起件事。”他翻开尸检报告，指着死者头部的旧伤位置，“小芸的左颞骨骨折，受力角度与镜面裂痕完全吻合。那不是意外，是钱世昌用镜子砸向了她。而且这些伤口新旧交错，说明小芸长期遭受暴力。”
暮色降临时，审讯室里的钱世昌已陷入癫狂。他扯着头发狂笑，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是她逼我的！那个贱丫头怀了我的种，还敢威胁要去报社！”他突然扑向铁栏杆，双目赤红，“苏绣娘说只要小芸消失，就继续跟着我，我有什么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偏执与疯狂。
“所以你就用镜子砸她，再用手术刀分尸？”纪白举起在货仓找到的医用刀具，寒光闪烁，“医学院失窃的那批器械，原来都进了你手里。这些专业的解剖手法，就是为了掩盖罪行吧？”钱世昌的笑声戛然而止，瞳孔剧烈收缩。他瘫坐在地，喃喃自语：“林月娇收了钱，她答应帮我处理的...只要把人腌进酱缸，就没人能发现...”
窗外，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冲刷着这座藏污纳垢的城市。我望着墙上的案件脉络图，钱世昌、林月娇、苏绣娘的名字用红线圈起，而在最中央，小芸的画像静静注视着这一切。那半面碎镜此刻就摆在证物台上，裂痕间的血迹已经干涸，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诉说着这个年轻生命最后的绝望与挣扎。那些被精心掩盖的罪恶，那些藏在华丽外衣下的暴行，终于在正义的追查下，一点点露出了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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