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深处,终年云遮雾罩,老猿哀啼,毒瘴弥漫。谷底有洞,洞前古藤虬结如鬼爪,人称“鬼谷”。谷中有隐者,无人知其年岁,只道其号“鬼谷先生”。他身形瘦削如枯竹,裹一袭洗得发白的玄色麻衣,面皮焦黄,唯有一双眼,深陷在眉骨之下,精光内敛,转动间仿佛能窥透人心最深处的幽微曲折。
这双眼,阅尽人间悲喜,却难起波澜。谷中日月长,鬼谷子唯一的消遣,便是对弈。石案为枰,以山中黑白二色石子为子。他常独坐洞口,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指尖起落无声,却似有金戈铁马、阴阳杀伐在方寸之地奔腾。每每下至精妙处,头顶盘旋的云雾便诡异地翻涌聚散,洞外老松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一日,谷外传来喧嚣。一队甲胄鲜明的楚国王庭武士,护送着一位锦袍玉带的少年公子,艰难地劈开藤蔓毒瘴,来到洞前。公子名唤景桓,乃楚王幼弟,骄纵跋扈,目中无人。他倨傲地扬着下巴,对洞口那枯坐的玄衣身影道:“喂!老叟!大王闻你通晓阴阳,擅弄权谋,特命本公子前来,请你出山,助我大楚谋取霸业!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鬼谷子眼皮都未抬,枯指拈起一枚黑子,“嗒”地轻落石枰。那声音不大,却似一记重锤敲在景桓心头,震得他气血翻涌,骄横之气顿消三分。鬼谷子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如两柄无形的冰锥,直刺景桓眼底深处。景桓只觉自己那点浅薄的野心、对权位的贪婪、以及深藏的怯懦,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如同被剥光了示众,顿时面皮紫涨,冷汗涔涔而下。
“公子心中,可有棋?” 鬼谷子声音沙哑,如同枯叶摩擦。
景桓强作镇定:“天下便是棋局!列国为子,我大楚当执牛耳!”
鬼谷子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不再言语,只将石枰上那局残棋轻轻一拂。黑白石子凌空飞起,竟不落地,悬浮于两人之间的虚空,缓缓旋转,构成一幅不断变幻的九州列国疆域图!山川河流,城郭邦国,纤毫毕现!更骇人的是,那代表不同国家的“棋子”上,隐隐浮现出各国君王将相的面孔,或贪婪,或犹疑,或暴戾,其神情的细微变化,竟与天下大势的流转丝丝入扣!
景桓何曾见过此等景象?惊得倒退数步,腿脚发软,几乎瘫倒在地。他带来的武士更是面无人色,手中兵器几乎握持不住。
“此局,” 鬼谷子枯指虚点那悬浮的“棋盘”,声音无波,“人心为子,欲念为枰。公子欲执子,可知棋子亦有灵?可知这棋枰之下,是累累白骨,是滔天血海?” 他目光扫过景桓惨白的脸,“公子请回。这凡尘俗世的棋局,老朽…倦了。”
景桓一行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逃出鬼谷,再不敢提“延请”二字。鬼谷子枯坐洞口,看着悬浮的棋局渐渐消散,化作黑白石子落回石枰。他眼中那洞悉世情的光芒,终究被一片深不见底的枯寂淹没。
不知又过了几度寒暑。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鬼谷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一道凄厉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天幕,瞬间照亮洞口——一个身影正艰难地爬行而来!
那人浑身泥泞,血水混着雨水从破烂的衣衫里渗出,在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的一条腿显然已断,仅靠双手和另一条腿,一寸寸挪向洞口。脸上污泥血污交织,唯有一双眼睛,在闪电映照下,燃烧着两团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被仇恨与不甘彻底点燃的火焰!
他爬到鬼谷子脚边,气若游丝,却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先生!救我!不,教我!教我如何…复仇!教我如何…以这人心鬼蜮为刃,屠尽那负我、欺我、灭我满门之仇寇!我愿…奉上一切!灵魂亦可!”
他叫张仪。本是魏国没落贵族子弟,家族卷入倾轧,一夜之间满门抄斩,唯他背负血海深仇,侥幸逃出,被仇家一路追杀至此绝境。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恨火,竟比洞外的闪电更为刺目。
鬼谷子垂眸,凝视着脚下这团濒死的、燃烧的污泥。洞外风雨狂啸,雷声滚滚,却压不住张仪喉咙里发出的、野兽般的嗬嗬喘息。这一次,鬼谷子眼中那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井,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汝心…已为棋。” 他缓缓道,声音穿透风雨,“进来吧。”
张仪在鬼谷中活了下来。鬼谷子并未传授他具体的武艺或法术,只教他“观心”。观天地万物运行之理,观人心欲念流转之机。洞壁之上,鬼谷子以指为笔,蘸取一种幽蓝发光的石髓,画满了奇诡的符号与图谱,那是人心七情六欲的具象——贪婪如盘踞的毒蟒,恐惧似瑟缩的幽影,愤怒若喷发的熔岩……张仪每日枯坐壁前,心神沉浸其中,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被壁上的“欲念”吞噬。他形容日益枯槁,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如同淬过火的寒铁。
三年后的一个朔月之夜,洞中无灯。鬼谷子与张仪对坐于石枰两侧。这一次,石枰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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