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寄庐”,沈青崖不顾自身伤痛与疲惫,与阿绣一同,强忍悲痛,为胡四姐净身、更衣。他寻来最好的棺木,将她的遗体小心安放。棺木停放在她生前最爱的紫藤花架下——虽然花架已倾颓,但沈青崖还是固执地将它扶起,用木桩勉强支撑着。
他守在她的灵前,寸步不离。掌心始终紧贴着心口,那里,四节碎裂的内丹紧贴着他的肌肤,散发着微弱的、恒定的暖意。这暖意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下葬那日,天空阴沉。沈青崖在“寄庐”小院中,选了一处能望见老梅树梢的角落,亲手为胡四姐挖掘墓穴。一锹一锹的泥土,沉重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阿绣在一旁默默垂泪,将胡四姐生前喜爱的几卷书册、一方她用惯了的砚台、还有几支画笔放入棺中。
棺木缓缓落入墓穴。当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上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坟茔时,沈青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小院中回荡,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阿绣也扑倒在坟前,放声痛哭。
许久,许久。沈青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深沉的、刻骨的哀恸与执拗。他挣扎着起身,回到自己邻居的小院。院中那株老梅依旧沉默,虬枝铁干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劲。
他走进书房,铺开一张最大的素白宣纸。研墨,调色。这一次,他的动作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与虔诚。他没有画山水,没有画花鸟。他画的是人。
笔锋饱蘸浓墨,落于纸上。他画得极慢,极细致。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若琼瑶秀挺,唇若含丹轻点…每一笔,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与思念。他画她月下抚琴的侧影,衣袂飘举;画她花下执卷的娴静,眼波温柔;画她棋枰对弈时的凝思,指尖如玉;画她紫藤架下回眸的浅笑,风华绝代…他甚至画出了她惊雷之下那瞬间的惊惧,眼神中的脆弱与无助。
画中的胡四姐,不再是朦胧的剪影,而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画中走出。她的清冷,她的温柔,她的才情,她的娇憨,她的倔强,她的哀愁…所有的神韵,都被他捕捉、凝聚于笔端。
这幅画,他画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废寝忘食。饿了啃几口冷硬的干粮,渴了灌几口凉水。阿绣每日送来饭食,见他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却依旧专注作画的背影,只能默默垂泪,将饭菜放在一旁。
当最后一笔落下,画中胡四姐的裙裾仿佛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沈青崖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坐在椅子上。他望着画中人,画中人也仿佛隔着纸墨,温柔地回望着他。
这幅画,被他题名为《四娘小影》。他没有将其挂起,而是极其珍重地卷好,用素锦包裹,放在了枕边。仿佛这样,她便夜夜都在。
做完这一切,沈青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沉沉地睡去。在梦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越的乐音,看到了那素衣白伞的身影…
自那场生死劫难后,沈青崖彻底变了。他依旧清瘦,眉宇间却沉淀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他依旧住在枫桥镇,依旧靠抄经作画为生,却不再闭门不出。
他将胡四姐碎裂的内丹用一根坚韧的丝线系好,贴身佩戴在胸口。那内丹始终散发着微弱的温润光华,如同一个无声的陪伴,也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心灯,照亮了他余生的路途。
他时常去“寄庐”。小院已由阿绣打理,紫藤花架重新扶正,翠竹也萌发了新枝。胡四姐的坟茔就在花架旁,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沈青崖亲手书写的几个字——爱妻胡四姐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多余赘述。
沈青崖常在坟前一坐就是半日。有时是安静的陪伴,有时会低声诉说镇上的趣闻,有时会抚弄那张“幽泉”古琴。琴声悠悠,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阿绣则守在一旁,默默地添茶、焚香,眼神中充满了对小姐的追忆和对沈公子的敬重。
时光荏苒,姑苏城的繁华几度更迭,枫桥镇的青石板路也被岁月磨得更加光滑。沈青崖的画技日益精湛,声名渐起,求画者络绎不绝。但他画得最多的,依旧是《四娘小影》。每一幅都倾注深情,却从不售卖,只赠与真心懂得画意之人,或是在四姐坟前焚化,化作缕缕青烟。
他一生未曾再娶。心中那抹素白的身影,早已填满了所有的空隙。胸口的月白内丹,始终温暖如初,伴他度过无数个寒暑春秋。
又是一个深秋。沈青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坐在“寄庐”院中,胡四姐的坟前。阿绣也已老去,安静地在一旁煮着茶。紫藤花早已凋谢,只余枯藤缠绕。院角那几竿翠竹,依旧挺拔青翠。
沈青崖抚摸着胸口那颗贴身佩戴了数十年的内丹,感受着那熟悉的、恒定的暖意。他望着坟茔,眼神温柔而平静,如同望着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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