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炭炉烧得正旺,陆九渊的醒木在桌上一磕,火星子从炉口蹦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噼啪作响。
"上回说到老剑神李錞罡收了最后一个徒弟,小名儿唤作绿袍儿。"他的声音像浸了温酒的丝线,缠得满座茶客脖子都往前伸,"那孩子来拜师时正下着雨,浑身透湿的青布衫贴在身上,怀里还揣着半块冷炊饼——原是饿了三日,蹲在山门外等老剑神讲剑。"
角落里有人抽了抽鼻子。
岳灵珊抹了把眼睛,刀鞘上的白印被蹭得发亮;老茶客的茶碗早空了,手指还捏着碗沿,指甲盖儿都泛了白。
最上首的西门吹雪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陆九渊看见他搭在膝头的手,食指正一下下轻叩大腿,像在应和故事里的雨声。
"老剑神问他,'学剑做什么?
'绿袍儿说,'学剑杀欺负我娘的人。
'老剑神又问,'杀了之后呢?
'绿袍儿愣住,说,'没...没想过。
'"陆九渊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口,"你们猜老剑神怎么着?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灌了绿袍儿一口,说'先学活,再学杀'。"
茶棚里响起低低的笑声。
佟湘玉掏出手帕擦眼角,算盘珠子在桌下叮铃哐啷响成一片——她这是又往账上记了笔:今日听书人比往日多三成,瓜子花生得再备两筐。
书商的笔尖在纸上飞,突然停住,抬头喊:"陆先生,这绿袍儿后来可成了剑神?"
"成了剑?
成了魔!"陆九渊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房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绿袍儿十六岁那年,他娘在山下被马匪害了。
他提剑下山,连砍十七人,血溅得山道上的野杜鹃都红得发暗。
老剑神寻到他时,这孩子正抱着他娘的尸身哭,脸上的血都结成了壳,嘴里直念'师父教我活,可他们不让活'。"
西门吹雪的手指叩得更快了。
陆九渊注意到他袖中露出半截剑穗,金丝绣的雪梅在烛火下忽明忽暗——那是他成名剑"吹雪"的剑穗,据说从未离身。
"老剑神没骂他。"陆九渊放软了声调,"他蹲下来,把绿袍儿脸上的血痂一点一点抠下来,说'你看这剑'。
说着抽出腰间铁剑,往青石板上一磕——"他伸手比划了个断裂的姿势,"剑断了,可剑脊上刻着'不杀'二字,三十年来被剑气磨得发亮。"
茶棚里静得能听见炭块崩裂的轻响。
陆小凤不知何时凑到了门口,瓜子壳咬得咔嚓响,却没往嘴里送;岳灵珊的刀鞘抵着桌沿,在木头上压出道浅痕;最角落的阴影里,那道青灰斗篷又出现了,帽檐下的眼睛像两把淬毒的刀,钉在陆九渊喉结上。
"绿袍儿后来怎样了?"有人哑着嗓子问。
陆九渊望着西门吹雪的剑穗,一字一顿:"他把老剑神的断剑揣在怀里,说'师父教我活,我便护着天下人活'。
可后来...后来他遇见了个姑娘。"他叹了口气,"那姑娘爱他的剑,更爱他眼里的光。
绿袍儿说,'我要退隐,陪她种桃'。
老剑神只说了句'剑入情关,九死一生'。"
西门吹雪的背突然绷直了。
陆九渊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姑娘死在他剑下。"陆九渊的声音轻得像片雪,"是刺客,藏了淬毒的匕首。
绿袍儿刺出那剑时,姑娘眼里还带着笑。
他抱着尸体跪了三天,等老剑神寻来,怀里的断剑已经被血泡得发黑。"
"老剑神说,'你本可以躲'。
绿袍儿说,'我躲了,她便死了'。
老剑神说,'你这是自毁剑道'。
绿袍儿笑,说'师父的剑道是不杀,我的剑道...是宁肯自己入魔,也不让她疼'。"
茶棚里响起抽噎声。
佟湘玉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她也不捡,只拿手帕捂着嘴;老茶客抹了把脸,指缝里渗出亮晶晶的东西——也不知是泪还是茶。
陆九渊的醒木第三次落下,脆响惊得西门吹雪猛地抬头。
他望着陆九渊,眼底有剑光在翻涌:"后来?"
"后来绿袍儿入了酆都,成了人人畏惧的绿袍尊者。"陆九渊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灯笼,"后来老剑神在他坟前跪了整夜,说'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剑,不是破尽千军,是...是护一人周全'。"
"天不生我李錞罡,剑道万古如长夜!"陆九渊突然拔高声音,惊得烛火都晃了晃,"可老剑神临终前说,他最后悔的,是没告诉绿袍儿——"
"住口!"
一声断喝如剑出鞘。
西门吹雪霍然起身,白衣猎猎翻卷,桌上的茶盏"咔"地裂开条细纹。
他腰间的吹雪剑嗡鸣着要出鞘,剑穗上的雪梅被剑气激得簌簌抖动,落在陆九渊脚边。
满座茶客僵成石雕。
岳灵珊的刀已经拔了一半,又哆哆嗦嗦插回去;陆小凤的瓜子壳撒了一地,蹲下去捡时额头直冒冷汗;佟湘玉的算盘珠子滚到西门吹雪脚边,被他的鞋尖轻轻压住,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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