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乡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被西沉的日头拉扯得又细又长,斜斜地铺在坑洼的乡政府门口,像一道陈旧而固执的伤痕。空气里,赵前进那缸“闷倒驴”的辛辣余味早已被山风卷走,只剩下满车浓郁得化不开的菌菇干香气,霸道地填充着老旧面包车狭窄的空间。这香气,混杂着阳光的干燥、泥土的厚重和一丝山野的清冽,沉甸甸地包裹着陈青禾,既是石壁乡最质朴的馈赠,也是此刻压在他心头最复杂的重量。
他整个人陷在破旧的后座里,像被一座移动的土特产小山掩埋。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坑坑洼洼、冰凉坚硬的军绿搪瓷缸子——赵前进临别的“壮行酒”容器,也是刻着“李→”这个巨大谜团的铁疙瘩。膝盖上,那个贴满各色标签、记录了他重生以来所有惶恐、挣扎与错误的旧保温杯,随着车身的每一次颠簸而微微晃动。脚下、身侧,甚至头顶的行李架上,塞满了乡亲们硬塞进来的印花布包袱、褪色的化肥袋、歪扭的竹篮。灰树花、木耳、笋干、野党参……石壁山水的精华,带着乡亲们粗糙手掌的温度,几乎将他淹没。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充斥着这股浓郁的山野气息,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那场混乱而温情的送别。
司机老张头叼着半截自卷烟,眯着眼,熟练地操控着这辆漆皮斑驳、引擎盖下不断发出老牛般沉重喘息的面包车。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在车后拖出一条短暂的、污浊的尾巴,随即被卷起的漫天黄尘吞噬。车子驶上通往县城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满车的菌菇干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车身猛地一沉,又重重弹起,陈青禾的后脑勺“咚”一声磕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并不疼,却让他一个激灵,彻底从离别的恍惚中惊醒。
他费力地从塞满菌菇干的包裹缝隙中扭过头,将脸紧紧贴在布满灰尘和指纹、冰凉刺骨的车窗玻璃上,用力向外望去。
夕阳的金辉,像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视野中飞速倒退的一切上。低矮的乡政府红砖平房,屋顶的瓦片在光线下反射着陈旧的暗红;歪斜的电线杆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细小的身影在金色的光晕中一闪而逝;路边,钱老头拄着枣木拐棍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一个佝偻的黑点,刘婶还在用力挥着手,手臂的轮廓在尘土中若隐若现,王老憨憨厚的笑容早已分辨不清……那些熟悉的身影,连同石壁乡那带着几分破败、几分倔强、无比真实的轮廓——歪斜的房屋、裸露的黄土坡、远处沉默的鹰嘴崖剪影——在车轮卷起的滚滚黄尘和夕阳熔金般的光晕中,飞快地融合、缩小、后退,最终被蜿蜒的山路和茂密的树丛彻底阻隔。
走了。真的离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怀里赵前进的搪瓷缸子冰冷坚硬,膝上保温杯的标签在颠簸中微微颤动,满车沉甸甸的菌菇香气……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地提醒他,石壁乡,那个让他社死、让他恐惧、让他挣扎、也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活着”意义的地方,被永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膝头的保温杯上。那个贴了不知多久、写满“李卫国-深水巨鳄?”的标签,在刚才剧烈的颠簸和车内温湿的菌菇气息作用下,边缘的胶水早已彻底失效。此刻,它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杯壁上完全卷曲、翘起,像一片枯萎的叶子,颤巍巍地悬在那里,只靠最后一丝微弱的粘性勉强维系着与杯壁的联系。那行曾经让他心惊肉跳的字迹,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荒谬。
李卫国……深水巨鳄?
陈青禾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卷曲的标签边缘,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李卫国的身影:祠堂后门打开时他沉静如渊的眼神,碾碎蚂蚁卵时那沉重疲惫的叹息,粮仓危机中精准报出标高的声音,以及最后那句“顺便看看鸟雀虫子都去哪里了”的指令……还有他递给自己那份县里干部简介时,深邃目光中那句“水浑,鱼龙混杂”的告诫。
“名单……前半本……”陈青禾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引擎的轰鸣里。他猛地闭上眼,靠在同样塞满菌菇干的背包上,试图在脑海中梳理那份早已千疮百孔的“先知”名单:
李卫国(名单:深水巨鳄?极度危险!):实际多次救他于水火,洞察力惊人,手段莫测,身份成谜。那搪瓷缸底的“李→”箭头,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心头。他是谁?指向什么?是巨鳄?还是……守护者?
赵前进(名单:粗暴敛财!):实际作风强硬,原则性强,嫉恶如仇。临别时那缸砸桌的烈酒和“别学怂包样”的怒吼,此刻在菌菇香气中竟品出一丝粗粝的关怀。那差点要了他命的铁肘,和最后塞给他的搪瓷缸子,构成了一个极其矛盾的形象。名单错了吗?
林小雅(名单:大贪!):实际是隐藏在文化员身份下的纪委情报员,毛衣针制服混混的身手,粮仓危机中扑救他的决断,以及最后塞进门缝的貔貅链指向“杨”字的密信。她不仅不是贪官,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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