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张爱国手中那份调令的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发出细微的、濒死般的窸窣声。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着青灰，刚才那副咄咄逼人、要将陈青禾彻底钉死的得意劲儿，像是被一盆滚烫的沥青兜头浇下，瞬间凝固、僵硬，然后寸寸龟裂。
李卫国就站在门口，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他脸上没什么雷霆震怒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可就是这份平静，却比赵前进拍碎桌子的怒吼更让人窒息。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整个会议室，每一个角落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青禾还保持着那个高举保温杯的姿势，像个可笑的、企图用破罐子对抗风暴的堂吉诃德。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有李卫国那句“动我亲自考察培养的干部”在反复震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坎上。考察？培养？李卫国什么时候考察培养他了？那碾碎蚂蚁卵的冰冷审视，那祠堂门口沉重如山的疲惫评估，难道不是巨鳄在掂量猎物的斤两吗？名单上猩红的“深水巨鳄？极度危险！”标签疯狂闪烁，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可此刻，这头“巨鳄”却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在了他和张爱国之间。
张爱国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他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盯着李卫国身后那个不起眼的秘书——不，不是秘书！陈青禾这才注意到，那人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笔记本，而是一个笨重的、老式的黑色录音笔，上面还带着一根细长的外接麦克风，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书…书记…”张爱国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您…您怎么…来了？”他试图挤出一个谄媚的笑，但那笑容扭曲得比哭还难看，肌肉在脸上不受控制地抽搐。
李卫国没有回答他。他甚至没有再看张爱国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陈青禾高举的保温杯，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微微侧头，对身后拿着录音笔的人示意了一下。
“咔哒。”
一声清晰的按键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随即，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响起，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刻意压低却难掩贪婪油腻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张主任，这次救灾粮的‘损耗’…上头查得紧，您看…能不能再‘灵活’点？吴老板那边说了，后续油水…少不了您的…县里那条‘路’，还得靠您多疏通疏通…”
是吴胖子的声音！那特有的、仿佛喉咙里卡着浓痰的腔调，陈青禾在菌菇地头、在造假窝点外听得刻骨铭心！
短暂的沉默，录音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接着，张爱国那刻意拿捏着腔调、故作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贪婪：
“唔…吴老板有心了。放心，该‘损耗’的，程序上…总能说得过去。就是那个陈青禾…太碍事！菌菇的事没摁死他，这次粮仓霉变…他又上蹿下跳！放心，我尽快把他弄走…调令已经在走流程了…省得他再盯着不该盯的地方…”
“弄走”两个字，张爱国说得咬牙切齿，带着一种终于能铲除眼中钉的狠戾和快意。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咔哒。”按键再次按下，世界重归死寂。
但这死寂，比刚才更恐怖十倍！
“轰——！”
陈青禾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原来如此！原来张爱国如此急不可耐地要把他踢走，甚至不惜在灾后人心惶惶的关头也要落井下石，根源在这里！他挡了吴胖子侵吞救灾粮的路！他成了张爱国和吴胖子之间肮脏交易的绊脚石！那份停职调令，根本不是避嫌，是杀人灭口！
巨大的愤怒和被当作蝼蚁般随意碾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陈青禾，他攥着保温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杯壁冰凉的温度也无法冷却他此刻沸腾的血液。他死死瞪着张爱国，眼神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而张爱国，在录音播放的短短几十秒里，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脸上的肌肉彻底垮塌下来，眼里的光迅速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深渊般的恐惧。当录音里他自己那句“尽快把他弄走”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时，他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不…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眼神涣散，仿佛魂魄已经离体，“假的…是假的…吴老板…他…”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想否认这铁一般的事实。但他的双腿仿佛灌满了铅，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根本不听使唤。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脚下猛地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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