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丁老炮竟然去而复返!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上来的,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一缕缕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旧工装的前襟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他跑得气喘如牛,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微微哆嗦着。最刺眼的是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被撕得边缘参差、又被粗暴揉成一团的图纸——正是昨天他在会议室撕碎的那份被他奉为圭臬的绕山方案图!
丁老炮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越过众人,死死钉在陈青禾…不,是钉在陈青禾手中那块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的三角板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昨日的嘲讽和居高临下,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否定后的、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无视了赵前进,无视了技术员小刘,也无视了陈青禾手中那块诡异的岩石样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那块小小的、磨出了木茬的三角板。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连山风都仿佛停滞了。所有村民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老孙头担忧地看向陈青禾,又看看状若疯魔的丁老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丁老炮在陈青禾面前站定,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猛地举起手中那团皱巴巴、沾着汗渍的图纸碎片,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他似乎想说什么,想咆哮,想质问,却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哽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最终,那悲愤到扭曲的目光,从手中那团象征着他三十年经验和骄傲的“废纸”,缓缓移向陈青禾的脸,又死死落回那块三角板,仿佛要用眼神将它烧穿!
“丁工…”小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试图缓和气氛。
“闭嘴!”丁老炮猛地一声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吓得小刘一个哆嗦。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青禾,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陈…青…禾!”
他猛地将手中那团图纸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疯狂地践踏着,仿佛要将它碾入尘土!纸屑纷飞。
“三十年!老子干水利!整整三十年!”丁老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腔,在山谷里凄厉地回荡,“翻山越岭!蹚水过河!哪一寸河床老子没踩过?哪一块石头老子没摸过?!图纸!规范!经验!这就是老子的命!”
他猛地指向地上被踩烂的图纸碎片,又指向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尖利变形:“可现在!就凭你!就凭你手里这块破木头片子!画几条线!写几个数!就把老子三十年的命!全他妈否了!全他妈踩脚底下了!”
他踉跄一步,布满老茧的手指几乎戳到陈青禾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出来:“省二十万?多浇两个村?哈哈哈…好!好得很!算得真准!真他妈准啊!”他的笑声凄厉而绝望,如同夜枭啼哭,“老子这三十年!白活了!白干了!全他妈是笑话!笑话!”
最后两个字,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声带仿佛被撕裂,带着破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吼完,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现场一片死寂。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悲愤爆发震慑住了,连欢呼的余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丁老炮痛苦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风中飘荡。赵前进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没有上前阻止,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老技术员。
陈青禾握着三角板和那块带着不祥纹路的岩石,手心里全是冷汗。丁老炮那绝望的嘶吼和悲凉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理解这种信仰崩塌的痛苦,那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人窒息。而指间岩石那诡异的触感,更像是一颗悄然埋下的定时炸弹,冰冷地提醒着他,这涵洞,真的能如计算般顺利穿透吗?那深藏岩层之下的隐患,会不会在轰鸣的爆破声中,吞噬掉所有的希望,连同丁老炮这声嘶力竭的控诉一起,埋葬在崩塌的山石之下?
丁老炮咳了一阵,慢慢直起身,脸上是一种近乎死灰的平静。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扫过陈青禾手中的三角板,又缓缓移向那两座沉默的山峰,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用一种低沉到近乎耳语、却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算得穿山…算得穿命吗?”
说完,他不再停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山下走去。那佝偻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投下一条长长的、萧索绝望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嶙峋的山石后面。只有他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还在寂静的鹰嘴崖鞍部,在陈青禾的耳边,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幽幽回荡,如同山风穿过缝隙的呜咽,带着不祥的寒意。
陈青禾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岩石样本,浅色的纹路在阳光下,像一条条僵死的血管。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脚边的保温杯,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丝毫驱不散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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