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停了。 灰白色的天光从糊着破塑料布的窗户透进来,勉强驱散了工棚里最浓重的黑暗,却带来一种更深的、毫无生气的冰冷死寂。陈默蜷缩在铺着霉稻草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那件散发着劣质烟草味、机油味和汗馊气的厚重军绿棉大衣。寒冷并未远去,它如同跗骨之蛆,从四面透风的木板墙缝隙钻入,贪婪地汲取着他残存的体温。肺部每一次沉重的抽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气,沉重的哮鸣声在他自己的颅腔内沉闷地回响,仿佛是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脚踝处尖锐的、如同烧灼般的剧痛暂时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胀痛所取代。老丁昨天粗暴的刮骨疗毒和撒上的不知名药粉似乎起了点作用,至少那恐怖的腐烂气息淡了些,但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创面依旧脆弱不堪,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动着敏感的神经。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带来一阵阵抽搐般的钝痛。
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一次,不是王工头那粗暴的踹门声。 是拖沓、疲惫、伴随着沉重呼吸的脚步声。 破木板门被推开一条缝,老丁裹着寒气挤了进来。他头发眉毛上结着白霜,脸上沾满了煤灰和泥痕,那件破旧的棉袄肩膀处湿了一大片,结着薄冰。他看上去比昨天更加疲惫不堪,佝偻的腰似乎更弯了,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他走到墙角那个冰冷的炉灶旁,一声不吭地坐在一块垫着的破麻袋上,搓着冻得通红的、布满裂口的手。炉子里只有冰冷的灰烬。 沉默在冰冷的工棚里蔓延。
陈默看着他,喉咙干涩发紧。“咳……咳咳……”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压抑的呛咳,胸口闷痛得眼前发黑。他挣扎着,用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王工头……没为难你吧?”
老丁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搓着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冷笑,带着浓重的嘲弄:“为难?能咋为难?扣钱呗!昨天那点活,老子就是拼了老命也干不完他那催命符!扣就扣吧……反正也没几个逼子儿……”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陈默,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件和自己无关的物品。“你呢?能动了不?”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证明自己,但右腿稍稍一动,脚踝处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脸色瞬间惨白,额头上渗出冷汗。他只能颓然地摇摇头,肺部沉重的负担让他无法顺畅呼吸。 “脚……还不行……咳咳……”他喘息着,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无助,“……我……我得走……我得回去……我妈……”
老丁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那声熟悉的、冰冷的嗤笑。“回去?就你现在这吊着一口气的德行?爬都爬不出这矿场大门!”他站起身,走到陈默床边,动作粗鲁地掀开那件破大衣的一角,露出陈默被简单包扎的脚踝。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又伸手粗暴地按了按肿胀的边缘。
“嘶——!”陈默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猛地蜷缩。 “骨头没事,筋伤加上冻烂肉,化脓了!再不弄干净,整条腿都得锯掉!”老丁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还有你胸口里面那破风箱……”他指了指陈默捂住胸口的手,“再这么咳血下去,不等你爬回去,人就凉透了!”
冰冷的宣判让陈默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不是为了那个醉酒坠桥的父亲,而是为了他自己这条卑微如尘的生命!他还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那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喘息,充满了听天由命的绝望,“……我……我没钱……看不了医生……”
老丁沉默地看着他,那张被风霜刻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历经无数苦难后的麻木。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这附近……有个小地方……黑石沟矿区卫生所……破烂得厉害……但……总比等死强……”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抓点消炎药……打一针……兴许……能挺几天……”
卫生所! 这三个字像漆黑的深渊里投下的一根细若游丝的草绳!陈默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濒死求生般的希望火光!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去……我去!咳咳咳……”
“别他妈乱动!”老丁低吼一声,带着不耐烦。“等你磨蹭到那儿,天都黑了!”他走到墙角,在那堆杂物里翻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拖出一个用废旧木板和锈铁丝勉强钉成的、极其简陋的爬犁。木板粗糙开裂,边缘带着毛刺,下面垫着两块同样破旧的、磨得不成样子的轮胎皮。
“躺上去!”老丁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老子拉你去!算你狗日的命好!要不是看你……”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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