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西站的喧嚣声浪如同浑浊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陈默麻木的感官。铁皮车厢污浊的窗户隔绝了外面飞速倒退的灰色景致,却隔绝不了车厢内嘈杂的人声、泡面与汗臭混合的浑浊气味,以及硬座车厢特有的、冰冷僵硬的触感。他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车壁,唯一的左手紧紧抱着那个鼓囊囊的尼龙行李袋,里面塞着他全部的家当,包括那本被深褐色血迹玷污的毕业证。右臂内侧的烫伤在持续的颠簸中传来阵阵钝痛,肺部深处的哮鸣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发出细微的嘶声。他紧闭着眼,试图屏蔽一切,但脑海中翻腾的只有太平间那刺骨的寒意和母亲最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火车尖锐的汽笛划破沉闷的空气,车身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最终停下。滨海西站到了。 陈默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随着人流挪下车厢。滨海市区熟悉又陌生的空气扑面而来——汽车尾气、尘土、路边小吃的油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海腥咸涩。这气息本该属于繁华与机会,此刻却只让他感到更深的窒息与格格不入。
他没有钱打车。口袋里那三百二十块的工厂“结算”,是母亲遗体太平间冷冻费、医院欠费、乃至处理后事这所有巨大深渊面前,渺小得可怜的几张纸。他认命地走向公交站台。
公交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怪兽,在拥堵的车流中走走停停。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香水味、廉价烟草味混杂在一起。陈默被挤在过道,靠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残腿在长时间的站立后开始发出酸楚的抗议,身体随着车辆的每一次启动和刹车剧烈摇晃。周围乘客投来或冷漠或略带嫌弃的目光,没人会多看一眼这个脸色惨白、衣衫陈旧、拄着拐杖、眼神死寂的年轻人。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手臂的烫伤和肺部的不适,他死死咬着牙关,忍受着,只盼着快点到达那个如今只剩下无尽悲凉的终点——泥塘巷。
当公交车在充斥着污水味、油烟味、霉变味和廉价洗涤剂气味的“泥塘巷”站牌旁停下时,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暮色四合,巷子狭窄的天空被两侧参差老旧、违章搭建密密麻麻的楼房切割成一条脏兮兮的带子。巷口堆积着无人清理的生活垃圾,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在垃圾堆里扒拉着,警惕地看着行人。
陈默一步步挪进这条承载了他所有童年阴影和贫困记忆的巷子。脚下的水泥路面早已破碎不堪,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污水。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反上来的恶臭、廉价油炸食品的油腻以及劣质蜂窝煤燃烧后的烟呛味。低矮的门面房挂着褪色的招牌:“老王杂货”、“丽丽发廊”、“老刘五金”,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巷子深处传来搓麻将的哗啦声、男人粗鲁的呵斥、女人尖利的吵嚷、还有孩子无所顾忌的哭闹,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泥塘巷独有的、混乱而压抑的市井交响。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两边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褪色、卷边、叠压了好几层的小广告:无痛人流、老军医专治、专业通下水道、重金求子……空气中那股混杂的、陈腐的、属于贫穷角落特有的气味越发浓重。
终于,他停在巷子深处一个更加破败的门洞前。这栋楼比周围的更显陈旧肮脏,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楼道口堆放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和几个落满灰尘的破筐。这就是他的“家”所在。不,如今只是一个装载着腐烂记忆的空壳。
他吃力地爬上那狭窄、陡峭、光线昏暗、充斥着尿臊味的楼梯。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在三楼一扇剥落了大部分油漆、露出里面朽烂木纹的旧防盗门前,他停下了脚步。门上贴着一张褪色发白的“福”字,边缘已经卷起,被岁月和油烟熏得发黑。他颤抖着,用唯一能动的左手,从行李袋最里面一个破旧的小皮夹里,摸索出一把冰凉、带着铜锈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变、廉价烟草残余和陈年药味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如同来自墓穴的寒风,猛地扑面而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屋里一片狼藉。光线昏暗,只有窗外巷子里微弱的路灯和对面楼房反射进来的一点光。父亲陈建国死后,这里显然彻底失去了生气。一张油腻破旧的四方桌上,还残留着几只蒙尘的空酒瓶和布满烟灰烟蒂的罐头盒。地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废纸、空药盒和不知名的垃圾。墙角堆积着沾满灰尘的旧报纸和一些破烂杂物。空气如同凝固的死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厨房的水槽里堆满了不知多久没洗的、长出霉菌的碗碟。唯一的一间卧室(也是父母曾经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被褥凌乱地堆着,散发着浓重的汗渍和药味。墙上挂着的廉价塑料相框里,是陈默高中毕业时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里,母亲笑得勉强而疲惫,陈默则是一脸未脱的稚气和隐藏不住的阴郁。这张定格在过去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刺眼而虚幻。
陈默僵立在门口,行李袋“噗通”一声滑落在地。他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拐杖也倒在了一旁。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只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伴随着无法控制的剧烈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也撕扯着那颗早已破碎的心。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下来,冲刷着脸上的灰尘和油污,滴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这个逼仄、破败、充满痛苦回忆的空间,此刻像一个冰冷的墓穴,埋葬了他最后一丝可以称之为“家”的念想,也宣判了他彻底的无家可归。母亲的遗体冻在医院的冰柜里,父亲长眠在不知哪处冰冷的公墓角落,而他,像一粒尘埃,落回了这片贫瘠的、滋生出所有苦难的泥沼里,等待着被命运的污泥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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