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轰鸣中艰难流逝。 中午十二点的刺耳铃声，如同特赦令般响起。 流水线缓缓停下。巨大的轰鸣声低了下来，但车间的嗡鸣并未停止。女工们如同被抽掉了发条的玩偶，瞬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被掏空的疲惫。她们纷纷起身，沉默地走向车间的出口。
陈默也艰难地站起来。连续几个小时保持一个姿势，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和持续的眩晕，让他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左腿麻木酸痛，断肢末端传来阵阵闷痛。他拄着拐杖，随着人流慢慢挪向食堂的方向。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鑫辉电子厂的食堂是一个巨大、高耸的空间，同样充斥着机器般冰冷的气息。一排排银色的不锈钢长桌长凳固定在地上，反射着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光线。空气里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油腻、混杂、毫无层次的复合气味——煮过头的青菜、寡淡的漂油汤、油炸食品的廉价油脂味。墙壁上贴着大大的标语：“节约粮食，禁止浪费”，字迹鲜红刺眼。
打饭的窗口前排起了几条蜿蜒的长龙。穿着各色工装的工人沉默地等待着，脸上写满了麻木和饥饿。陈默排在其中一条队伍的末尾。排在他前面的几个年轻男工正在大声抱怨： “操！又是土豆烧肥肉！这他妈是猪食吧？” “知足吧！总比上个月天天吃白菜炖粉条强！” “妈的，油水都没一点，怎么扛十二个钟头！” “听说夜班补贴又要降？” “降就降吧，有本事别干啊！”
陈默沉默地听着。胃里空空如也，持续的低烧和体力消耗让饥饿感火烧火燎。终于轮到他了。打饭的胖女人冷着脸，用巨大的勺子哐哐地敲着锅沿。陈默看着面前的菜：浑浊的紫菜蛋花汤（几乎看不到蛋花），一份颜色发暗、油汪汪的炒包菜，主食是两个拳头大小、颜色灰白、表皮干硬起皱的馒头。
“三块五！”胖女人头也不抬地报出价格，勺子已经伸向下一个人。 陈默的心猛地一揪。他颤抖着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里面是他仅剩的十几块钱。他小心翼翼地数出三张一元纸币和一枚五角硬币，递了过去。胖女人一把抓过，随手丢进油腻的钱箱。
他端着那个分量单薄、毫无热气的餐盘，费力地挪向用餐区。食堂里人声鼎沸，充斥着咀嚼声、餐具碰撞声、大声的谈笑声（多是粗俗的玩笑或抱怨）。他寻找着空位。但几乎每一张长凳都坐满了人。他穿着工装，拄着拐杖，空荡的裤管显得格外扎眼，周围的人或是好奇地打量一眼，或是嫌恶地转开头，或是刻意地挪开身体，仿佛害怕沾上什么晦气。
最终，他在食堂最角落、靠近一个散发着食物馊味的巨大垃圾桶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空座位。旁边的位置虽然没人坐，但桌上堆满了前面人留下的菜汤油渍和啃过的骨头，一片狼藉。
陈默默默地坐下。冰冷的金属凳面透过薄薄的工装传递着寒意。他拿起那个干硬的馒头，用力咬了一口。粗糙、冰冷的颗粒感摩擦着口腔，几乎难以下咽。他端起那碗寡淡无味的紫菜汤，想泡软馒头。 就在他低头喝汤的瞬间—— “咳咳…咳…呕——！” 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呛咳猛地爆发！ 他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嘴！ 粘稠的、带着暗红色血块的液体混着紫菜汤，瞬间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溅落在面前的餐盘里，将灰白的馒头染上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秒。 随即，如同炸开了锅！ “我操！血！！” “妈呀！他吐血了！” “肺痨！是肺痨！快跑！” “离他远点！别传染！” 惊恐的尖叫和桌椅板凳被粗暴拖动的刺耳声响瞬间爆发！如同在平静（或者说麻木）的湖面投下巨石！陈默方圆几米内的人如同躲避瘟疫般猛地跳起来，端着餐盘惊慌失措地逃离！有人甚至撞翻了凳子，汤水饭菜洒了一地。无数道惊恐、嫌恶、恐惧的目光如同利箭，瞬间将他钉死在那个充满血腥味的角落垃圾桶旁！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低着头，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极致的羞耻感而剧烈颤抖。看着餐盘里那摊刺目的、混着血块和食物残渣的猩红，看着周围空荡荡、如同被隔离的座位。胃里翻江倒海，那半个染血的馒头再也无从下咽。巨大的噪音和人潮仿佛瞬间远离，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胸腔里那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嘶鸣。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穿着藏青工装、身材矮小精瘦、脸上带着几分怯懦和局促的年轻男人，端着自己的餐盘，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陈默旁边的空位上。他甚至没有看陈默一眼，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扒着自己餐盘里的饭菜，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
陈默愕然地抬起头。 这个男人的侧脸很普通，甚至有些营养不良的蜡黄。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谨慎和沉默。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同情的眼神交流，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默默地吃着东西。在这个人人避他如蛇蝎的冰冷空间里，这份沉默的、不带评判的靠近，像一道微弱的、却足以刺破黑暗的烛光。
陈默看着餐盘里那摊刺目的血迹，再看看旁边默默扒饭的年轻工人。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咳嗽，是压抑到极点、再也无法控制的无声哭泣。泪水混杂着嘴角残留的血渍，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冰冷的不锈钢餐盘里，发出轻微而绝望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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