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九月，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小峰摩挲着上海某电子厂的实习通知书，油墨味还未散尽，通知书边角被他捏出了褶皱。窗外蝉鸣依旧聒噪，他却再无心感受盛夏的余温——三天前，叔叔因肝癌离世，家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铅块。
凌晨两点十七分，床头闹钟的红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小峰迷迷糊糊听见爷爷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快...快来医院..."他翻身坐起，看见母亲正在往旅行包里塞毛巾，父亲的手悬在电话机上方迟迟未落，指节泛白。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小峰踩着父亲急促的影子，第一次觉得医院的走廊如此漫长。
太平间的冷气裹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小峰盯着白布下微微隆起的轮廓，那道被病痛折磨得凹陷的脊背，此刻终于舒展成一条平直的线。母亲伸手想要揭开白布，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喉结滚动着说："别让孩子看。"小峰却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脑勺。
叔叔的脸青灰如纸，嘴唇却诡异地泛着淡红，像是用胭脂仓促点染的。小峰后退半步，撞到金属推床，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父亲伸手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别怕，人走了就..."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峰突然意识到，白布下这个没有温度的躯体，再也不会笑着摸他的头，塞给他偷偷攒下的零花钱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了慢速键。奶奶把叔叔的照片摆在八仙桌正中，每餐都要颤巍巍地添双碗筷。那天傍晚，小峰帮母亲洗碗时，听见堂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跑过去只见奶奶跪在满地碎片中，浑浊的眼泪滴在米饭上："阿强，你怎么不吃饭...妈煮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母亲红着眼眶将老人搀起，小峰弯腰收拾碎片，锋利的瓷片在他掌心划出细痕，血珠渗出来，混着米饭的香气，竟和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有几分相似。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叔叔头七那晚。原本挤在客房的姨婆们执意要返程，说梦见阿强穿着病号服站在床前，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这是托梦呢！"最年长的姨婆抹着眼泪，"娃儿们，快去准备香烛。"小峰被安排睡在客厅沙发上，老式座钟滴答作响，时针指向凌晨三点时，他突然听见轻微的叩门声。
"笃，笃笃。"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小峰翻身坐起，落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他以为是幻听，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规律的节奏。"谁啊？"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门外传来熟悉的轻笑："是我。"
小峰的心脏猛地收缩。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叔叔！他几乎是跳着去开门，防盗门的金属把手冰凉刺骨。门开的瞬间，穿藏青色衬衫的男人双手插兜站在月光下，衣角被夜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病号服下摆。
"叔！"小峰冲过去抓住那只手，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叔叔的手背布满老人斑，这是小峰从未见过的模样，记忆里叔叔的手总是温暖有力，会在家长会后买糖葫芦哄他开心。"不冷吗？"话出口才惊觉不对劲，叔叔分明已经...
"那儿不冷。"叔叔的声音像浸在井水里，带着奇特的回响。他抬脚要跨进门槛，皮鞋却悬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小峰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这才注意到叔叔脚下没有影子，月光径直穿透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小峰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脚像被钉住。叔叔歪着头笑了，那笑容和生前别无二致："傻小子，我是你叔，怕什么？"熟悉的语调竟真让小峰平静下来，他恍惚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就像叔叔只是出门远行后归来。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小峰这才发现叔叔衬衫第二颗纽扣扣错了位——这是叔叔的老毛病。"要叫奶奶吗？"他问。叔叔摇摇头，眼尾的皱纹里盛满温柔："只能见你。"小峰想起餐桌上那碗永远无人动筷的米饭，脱口而出："奶奶每天给你留饭，你都吃了吗？"
叔叔的目光越过他，望向墙上的全家福："都吃了，很香。"他伸手想要摸小峰的头，却在触及发丝时停住，指尖泛起半透明的白光，"我要走了，替我告诉妈，别等了。"起身时，他突然回头，眼神变得幽深："如果叔叔以后变成别的样子，你还能认出来吗？"
小峰破涕为笑："当然！就算变成星星我也认得！"叔叔笑着转身，身影在打开的门缝里渐渐淡去，最后只留下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那是叔叔住院时总带着的气息。
晨光刺破窗帘时，小峰猛地惊醒。落地灯还亮着，沙发扶手上残留着淡淡凉意。他冲进卧室，摇醒父母："我梦见叔叔了！"母亲听完捂住嘴泣不成声，父亲却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说："去叫你奶奶。"
奶奶颤巍巍地摸着小峰的脸，浑浊的泪水滴在他手背上："这不是梦，是你叔舍不得我们啊..."她转身从樟木箱底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最旧的那张上，年轻的叔叔抱着蹒跚学步的小峰，笑得灿烂。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爷爷的葬礼上，小峰握着奶奶枯枝般的手，突然想起叔叔托梦那晚的月光。如今奶奶的头发全白了，总爱坐在藤椅上对着全家福喃喃自语。小峰有时半夜醒来，恍惚还能听见轻微的叩门声，推开门却只有满地月光，像极了那个让他分不清虚实的夜晚。
某个深秋的黄昏，小峰带着女儿回老宅。五岁的孩子突然指着照片惊呼："爸爸，这个爷爷在对我笑！"小峰浑身一震，照片里叔叔的嘴角，果然挂着一抹熟悉的笑意。晚风穿堂而过，吹得八仙桌上的香灰轻轻颤动，恍惚间，他听见记忆深处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小峰，要照顾好奶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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