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农村夏夜,暑气裹着蛙鸣在稻田上漂浮。九岁的小伟蜷在堂屋竹椅上,电视雪花屏里跳出《聊斋》片头曲,青石板地被他的脚丫蹭得发响。父母临走时塞给他两块硬糖,此刻早化成黏糊糊的糖纸团,攥在手心像团化不开的夜色。
“咚——咚——咚——”
前院传来闷响,像有人用木棍夯地。小伟打了个激灵,电视里白衣女鬼的脸突然被雪花吞噬。他踉跄着扑到窗边,木格窗缝里漏进的月光,正切在隔壁老叔的身上。
老叔穿着件藏青色中山装,那是他走亲戚才舍得穿的体面行头。可此刻衣料浸得透湿,贴在身上像层皱巴巴的皮。他的膝盖僵直如木棍,双臂紧贴躯干,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蹦跳”姿势前进——离地时脚尖先抬,落地时脚跟砸地,发出钝重的“咚咚”声,活像具被线扯着的木偶。
小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天前他还在村口见过老叔,那时对方正蹲在槐树下修自行车,油污蹭了满手。可现在,老叔的脚踝白得发灰,脚趾缝里卡着水草,每蹦一步,就有水滴从裤脚甩出,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小伟......开门......”
声音像泡烂的棉絮,从老叔嘴里挤出来。小伟猛地后退,后腰撞上八仙桌,铜茶壶晃得叮当响。他这才发现,老叔的下巴上挂着条小鱼,拇指长的银鳞鱼正甩着尾巴,鱼眼直勾勾盯着他,瞳孔里映着堂屋的煤油灯。
月光在老叔身上流动,勾勒出他脖子上一道暗红的勒痕。小伟想起村里流言:前几日暴雨,老叔骑二八杠过石板桥时连人带车栽进河里,众人捞了整夜,只捞到那辆自行车,车筐里的搪瓷缸还漂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
“别过来!”小伟抓起桌上的鸡毛掸子,竹棍却在发抖。老叔已经蹦到了门槛前,中山装前襟鼓得像气囊,里面不知灌了多少河水。他仰头盯着门框,喉结发出“咯咯”的响动,像在计算门槛的高度。
九岁的孩子突然想起母亲的话:“门槛是家的骨头,脏东西跨不过三寸木。”老叔第一次蹦跶时,膝盖撞到门槛边缘,整个人向后仰去,双臂在空中划出惨白的弧线,活像只被掀翻的甲虫。第二次,他歪斜着身子侧蹦,肩膀擦过门框,墙上的石灰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泛黄的驱鬼符。
小伟数到第七次时,老叔忽然静止了。他的脑袋缓缓转向窗户,眼白里爬满血丝,嘴角咧开——那是个过于夸张的笑容,露出的牙齿间缠着水草,舌尖上还顶着粒田螺。
“扑通!”
后院的老黄狗突然撞翻了食盆。小伟浑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他转身抓起门后的手电筒,疯了似的冲向后门。门闩被撞得巨响,他听见老叔在身后发出含混的嘶吼,那声音混着水花,像破了洞的风箱。
夜路被月光泡得发白。小伟跌跌撞撞地跑过晒谷场,凉鞋甩飞了一只,脚底被碎石划出血痕。远处的竹林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议论。他不敢回头,只盯着前方姑姑家的灯火,那光晕在夜色里晃成模糊的暖黄,像块化不开的溏心蛋。
石板桥出现在视线尽头时,小伟听见了人声。桥边聚着七八个人,手电筒光柱在水面切割出凌乱的光斑。他认出了村支书的中山装,认出了杀猪匠的解放鞋,他们正围着个长条形的物体忙碌,竹篙拍打水面的声音里,混着几句粗粝的咒骂。
“捞着了!老叔的裤脚勾住水草了!”
杀猪匠的吼声让小伟猛地刹住脚。他踉跄着扶住桥栏,看见桥下漂着的身影——正是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老叔,此刻他肚皮朝上,双臂张开如展翅的水鸟,湿透的裤管里渗出浑浊的泥浆,脚踝上缠着的水草随波晃动,像条正在打结的绳子。
“这孩子,大半夜跑啥?”姑姑的煤油灯从身后照过来,在小伟身上投出颤抖的影子。他转身时,看见老叔的尸体被抬上桥面,月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那道暗红的勒痕格外醒目——不是溺水者的淤痕,倒像是被人用粗绳勒出来的。
“他......他刚才在我家门口......”小伟的牙齿碰得咯咯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姑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村头,老叔的尸体已经被裹进草席,杀猪匠正用竹篙挑着那双泡胀的解放鞋,鞋帮上沾着的泥浆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
回到家时,前门的竹帘被夜风吹得哗哗响。小伟看见门槛上留着几道黑色的擦痕,像有人用指甲抓挠过的痕迹。堂屋的煤油灯不知何时被点亮,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水珠,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露水。
“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姑姑替他掩好蚊帐,竹席下传来轻微的“咯吱”声。小伟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网,忽然想起老叔蹦跳时的模样——那些僵直的关节,那些机械的动作,多像父亲修了一半的木头人偶,只差几根操控的线。
后半夜,他在梦里又回到石板桥。这次他看清了,老叔脚踝上的红绳不是装饰,那是拴牛用的麻绳,绳头还打着死结。而桥下的河水深处,隐约浮着辆二八杠自行车,车筐里的搪瓷缸开着口,里面泡着半块发霉的馒头,馒头表面爬满了白色的蛆虫,正朝着他缓缓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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