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的冬夜,北京城死寂如墓。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雉堞起伏的城墙,寒风在空荡的街巷间尖啸穿梭,卷起地上碎雪和纸灰,抽打在打更人老刘头佝偻的脊背上。他裹紧了打满补丁的破棉袄,瑟缩着敲了一下梆子,那“笃——笃——笃”的闷响立刻被风声吞没,连丝涟漪都没漾起。南城兵马司后巷深处,几声狗吠突兀响起,又戛然而止,只剩风声呜咽,渗入骨髓的冷。
老刘头紧了紧衣领,昏黄灯笼只能照亮脚下三尺之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混在腊月特有的煤烟味和冻土气里,钻入他的鼻孔。老行伍的直觉让他头皮一麻。他颤巍巍地挪动脚步,顺着那股子邪异的味道,拐进一条更窄的死胡同。血腥味骤然浓烈起来,源头是胡同尽头一扇虚掩的院门,门前挂着块半旧的木牌——“赵记铁铺”。门缝里漏出昏黄摇曳的光,投在门前积雪上,一片刺目的暗红正缓缓泅开。
“赵…赵老哥?”老刘头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无人应答。只有风打着旋儿,吹得那破门“吱嘎”作响。他咽了口唾沫,猛地推开木门。
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腥甜热浪扑面涌来,混杂着铁锈和内脏的古怪气味,熏得他眼前发黑,差点栽倒。灯笼“咣当”掉在雪泥里,光芒在湿冷的地面上跳跃着,照清了门内的炼狱景象——
堂屋中央,魁梧的赵实扑倒在地,一身腱子肉此刻了无生气。他的头朝外扭着,双目圆睁欲裂,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布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绝望。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一把已经扭曲变形的铁钳,虎口撕裂,暗红的血和黑色的铁锈混在一起。他身旁,妻子王氏仰面倒在翻倒的矮桌旁,胸口插着一把式样奇特的短刃。那刀刃薄如柳叶,在昏暗油灯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蓝光泽,刃口布满了细小的逆齿,深深没入身体,只留一截乌木柄在外,像一条毒蛇的獠牙。最刺目的,是偎在王氏臂弯里那个小小的身体——赵实刚满十岁的独子小虎子。孩子的脖子被生生拧断,以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边,小脸上残留着恐惧的泪痕,一只小手无力地摊开,攥着半块踩碎的芝麻糖糕。黄澄澄的糕屑混合着暗红的血浆,黏在小手上,触目惊心。
堂屋里桌椅翻倒,粗瓷碗碟碎裂一地。凝固的血泊如同丑陋的地毯,铺满了冰冷的地面,几行杂乱的、沾满泥雪的脚印从血泊边缘一直延伸到后窗——窗户洞开,冷风正裹着雪沫倒灌进来。
“杀…杀人了啊——!”老刘头凄厉的嚎叫撕破了死寂的冬夜,比那风声更瘆人,在逼仄的胡同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冻土。火把的光明撕开了胡同的黑暗,一队披甲执锐的兵士簇拥着几个身着青蓝色锦袍、腰挎狭长弯刀的矫健身影冲入院内。刺鼻的血腥味让训练有素的军士都皱起了眉头。为首者面容刚毅,眉骨处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正是南镇抚司校尉总旗岳铮。他按着腰间的“绣春刀”,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惨状,脸色阴沉如水,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浮灰簌簌落下。
“狗娘养的…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岳铮声音嘶哑,怒火在他胸膛里燃烧。
他身后一个年轻人上前一步,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被惨状震慑,反而眼神锐利如刀,迅速扫视全场。他是小旗官卫铮。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倒在血泊里的王氏,反而蹲下身,用冻得微红的手指小心地探了探小虎子的脖颈和赵实夫妇的口鼻——冰冷僵硬。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带着一种冷酷的职业性。随即,他的目光扫过赵实手中扭曲的铁钳,王氏胸前的异形匕首,孩子脖颈上的淤青和手里那块踩碎的糖糕…最后,他的指尖停留在一面被溅了少量血点的土墙上——几道不易察觉的、指甲划过浮灰留下的新鲜浅痕,以及小半块模糊的湿泥印,像是有人曾贴着墙根站立。
“致命伤都是瞬间毙命,”卫铮的声音如同浸过冰水,低沉而清晰,“赵师傅颈骨折断、王嫂子胸前那一刀直透心脉,下手的人功夫极狠极熟。但那把刀…”他指着王氏胸口的短匕,指尖微微绷紧,“刃上幽蓝泛乌,是淬过特制药麻的,刃型带逆齿,专为放血致命…是西缉事厂‘寒鳞卫’的制式兵刃,名为‘逆鳞刺’。”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那几道浅痕:“这里,有人背贴墙根站着过,不是凶手。时间不长,泥印还是湿的。”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地上小虎子手里攥着的糖糕上,“凶手走得很急,这糖糕应该是孩子死前抓在手里的,还没来得及吃,被踩碎了…”
话音未落,院外又是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响起,比先前更加粗暴、迅疾。一群身着暗绛色劲装、眼神精悍、浑身透着阴戾气息的汉子粗暴地分开外围军士,大步闯了进来。为首者是个面皮白净、无须的太监,约莫三十出头,双眼细长上挑,眼神阴鸷,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像是挂着一丝刻薄和不耐烦的冷笑。腰间无刀,只在右手拇指上套着一个墨玉扳指,缓缓捻动着。来人正是西厂掌班太监柳逢春的心腹爪牙,档头胡贵,外号“笑面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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