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是为高氏之事而来？”枯荣大师睁开半阖的双目，凹陷的眼窝里映着摇曳烛火，
“老僧昨夜观星，荧惑守心，大理龙脉恐生异变。”
段誉扑通跪地，蟒袍扫过冰凉的青砖：“侄儿恳请皇叔指点！高泰明图谋不轨，儿臣却抓不住他把柄。”
保定帝伸手欲扶，枯荣大师却抬手制止。老和尚枯瘦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缓缓画出个“忍”字，字迹未干便被热气蒸散：“昔年太祖开国，段氏与高氏便如车之两轮。”
他忽然剧烈咳嗽，指节敲了敲身旁木鱼，“欲破局，需知水中捞月一场空，镜里拈花总是虚。”
段誉眉头紧蹙，正要再问，禅房外忽起一阵狂风，卷着雪粒扑灭火烛。黑暗中传来枯荣大师低沉的声音：“去无量山吧，那里藏着你要的答案......”
待宫人重新点亮烛火，老和尚已再度阖目，任凭段誉再三追问，唯有木鱼声一声接一声，在空荡荡的禅房里荡出层层回响。
保定帝望着侄儿迷茫的神色，长叹一声：“皇叔的谒语，有时连我也参不透。只是这无量山......”他的目光越过殿门，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上，“或许真藏着能扭转乾坤的机缘。”
寒风裹挟着碎雪掠过无量山巅，段誉解下缰绳，任由马匹在别馆外啃食枯草。这座段氏先祖修筑的青石院落爬满枯藤，推开斑驳木门时，积灰簌簌落在玄色蟒袍肩头，惊起梁间沉睡的寒鸦。
他独坐在露台上，望着云雾在山谷间翻涌。枯荣大师的谒语如鬼魅般萦绕耳畔，手中茶盏的热气刚升腾便被山风卷走。
三更时分，月光穿透云层，将玉璧峰的倒影投在剑湖池中，粼粼波光里，石壁上的朱红篆字忽隐忽现，正是儿时曾在此处见到的“北冥神功”图谱。
“水中捞月......镜里拈花......”段誉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池边青石。记忆突然翻涌：那年误入山洞，遇见神仙姐姐的玉像，习得凌波微步与北冥神功，命运从此改写。难道皇叔的偈语，竟与这段往事有关？
忽有夜枭长鸣，惊得他浑身一颤。
别馆深处传来吱呀声响，段誉屏息摸向腰间软剑，却见月光中飘来一袭素白衣袂。
那人面容隐在阴影里，声音清冷如泉：“段公子深夜登山，可是在找这个？”掌心托着枚晶莹剔透的玉坠，正是他幼年遗失在无量洞中的随身之物。
月光如霜，那人手中玉坠流转着温润光晕，其上螭纹雕刻竟与段誉幼时所佩别无二致。
他瞳孔骤缩，记忆如潮水冲破闸门——八岁那年随父游历无量山，在一处暗河溶洞嬉闹时不慎摔落，玉坠坠入深潭，连同那尊让他惊为天人的“神仙姐姐”玉像，一并沉入记忆深处。
“你......究竟是谁？”
段誉后退半步，软剑已出鞘三寸。
山风呼啸，将对方广袖鼓起，露出一截小臂上淡青色的莲花刺青。这刺青样式，竟与无量剑派失传已久的图腾如出一辙。
那人轻笑，声音空灵似洞箫：“段公子贵人多忘事，当年是谁跪在玉像前，发下‘永为弟子，供她驱策’的誓言？”
话音未落，段誉忽觉头痛欲裂，恍惚间又见那尊玉像盈盈浅笑，耳畔回荡着自己年少时的声音：“得睹芳容，死而无憾......”
玉坠突然发出嗡鸣，与段誉腰间玉佩产生共鸣。
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暗河中漂浮的曼陀罗花瓣、石壁上蝌蚪般的神秘文字、还有临别时玉像眼中似有若无的泪光。他踉跄扶住廊柱，喉间艰涩：
“你......是无量洞中的......”
玉坠嗡鸣声中，段誉眼前景象轰然扭曲。
别馆飞檐化作白骨堆砌的楼阁，脚下剑湖翻涌着猩红血水，无数苍白手臂从水中伸出，抓扯他的袍角。那个持坠人面容开始融化，露出骷髅般的森白，口中却仍在轻笑：“永为弟子，供她驱策......”
“不！”
段誉挥剑劈向虚空，却见剑锋穿透虚影，斩断的竟是自己的衣带。蟒袍滑落间，他惊觉周身缠满金箔锁链，一端系着皇冠，一端连着高泰明狞笑的面孔，而穆王妃、慧妃、保定帝的身影在锁链上扭曲成痛苦的形状。
“权、利、色......”他捂住剧痛的太阳穴，跌坐在地。
玄色龙袍突然燃起幽蓝火焰，却感受不到丝毫灼热——火势吞没他的瞬间，眼前浮现出枯荣大师画在案上的“忍”字，字迹化作万千飞灰，融入漫天星斗。
风停雪住时，段誉浑身冷汗地瘫在露台。手中软剑不知何时已入鞘，眼前唯有平静如镜的剑湖，倒映着清冷月光。
他颤抖着抚过胸口，玉佩与玉坠的共鸣仍在，却似在印证方才一切不过是心魔作祟。“水中捞月......镜花水月......”他喃喃念着偈语，忽觉后颈发凉——不知何时，身后的阴影里，竟多出一道模糊的白衣轮廓。
段誉缓缓起身，拂去衣上尘土，眼中却再无方才的迷茫与惊惶。山风卷着雪粒掠过他的面庞，竟带了几分刺骨的清醒。
他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既然躲不过这尘世的欲海沉浮，那就索性入局，做那搅动风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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