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三)
归途有光
工棚里弥漫着汗味、药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滞重气息。李建国半靠在咯吱作响的硬板床上,左腿裹着厚厚的纱布,直挺挺地伸着,隐隐渗出的血迹已变成深褐色。床头柜上,那管印着玉兰花的护手霜静静躺着,像一枚小小的勋章,提醒着他远方的牵挂。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妻子杨素芬刚发来的信息:“麦子熟了,等你回来收。”
“等你回来收。”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滚烫的麦芒扎进他心里。往年这时节,他该是顶着毒日头,挥舞镰刀,汗水砸在干燥的麦茬地上噗噗作响。如今,他却像个废人似的躺在这里,连翻身都牵扯着伤腿钻心地疼。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枕下那个小布包硬邦邦地硌着脑袋——里面是赔偿金和工伤期微薄的补贴,远不够他计划的数目。儿子的手机?妻子的洗衣机?都成了泡影。更让他喘不过气的是,家里那十几亩沉甸甸的麦子,金黄的麦浪仿佛透过手机屏幕,沉沉地压在他胸口。
省城狭小的出租屋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李文杰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封冰冷的辞退邮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项目失败,他成了那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主管最后那句“能力不足,好自为之”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颓然倒在椅子里,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里面是给父亲买的护腰理疗带,给母亲挑的新款智能电饭煲,现在都成了无声的嘲讽。他摸出手机,指尖在母亲的名字上悬停了很久,最终颓然放下。怎么开口?说工作丢了?说灰溜溜地要回家?他抓起桌上半瓶廉价白酒,猛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冷漠地闪烁,映着他年轻却写满迷茫与疲惫的脸。
小院里的槐树开花了,细碎的白色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杨素芬坐在门槛上,脚下摊着一堆刚收下来的、带着阳光余温的新麦。她粗糙的手指灵活地揉搓着麦穗,饱满的麦粒沙沙地落入簸箕。手机放在旁边的小凳上,屏幕暗着。她不时抬头望向院门那条土路,仿佛下一秒,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就会从路的尽头出现。丈夫的腿怎么样了?儿子在城里是不是又熬夜了?朱大爷昨天还来问,说杨老师那边等着回话……纷乱的思绪缠绕着她。她停下动作,拿起那管护手霜,挤出一点乳白色的膏体,在手心慢慢揉开。冰凉的膏体渐渐被体温融化,渗入那些纵横交错的裂口里,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她望着自己这双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手,又望向远处那片等待收割、在风中翻涌着金色波浪的麦田,眼神渐渐变得沉静而坚定。不能等了。
第二天天刚亮,杨素芬就锁好了院门。她换上了那身走亲戚才穿的、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外套,把剩下的钱仔细缝在内衣口袋里,又把那管护手霜揣进另一个口袋。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甸甸的麦田,背起一个半旧的帆布包,踏上了去往南方工地的长途汽车。车窗外的田野飞速倒退,她攥紧了口袋里的护手霜,仿佛攥着一点微弱的勇气。
南方的空气湿热粘稠,巨大的建筑工地如同一个喧嚣的钢铁丛林。杨素芬站在工地门口,尘土和机器的轰鸣扑面而来,让她有些眩晕。她报上李建国的名字和工棚号,门卫狐疑地打量着她这个风尘仆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农村妇女,最终还是挥了挥手。
工棚里光线昏暗,气味浑浊。杨素芬一眼就看到了靠坐在角落床铺上的丈夫。他瘦了一大圈,脸色灰败,受伤的腿僵硬地搭着,裤管挽起,露出裹着纱布的小腿和脚踝的肿胀。才几个月不见,他眼窝深陷,两鬓的白发刺眼地冒出来。
“素芬?!”李建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随即又被巨大的慌乱和窘迫淹没,“你……你怎么来了?家里麦子……”
杨素芬没说话,几步走到床边。她放下帆布包,蹲下身,手指带着长途跋涉的微凉,小心翼翼地、极轻地碰了碰丈夫肿胀发亮的脚踝。
“疼得厉害不?”她问,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李建国心上。
李建国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想扯出个笑,嘴角却僵硬地向下撇去。他猛地别过脸,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这个在工地上流血淌汗从不吭一声的汉子,此刻像个委屈又无助的孩子,所有的强撑和伪装在妻子无声的触碰下土崩瓦解。泪水无声地淌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粗糙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杨素芬默默地看着他颤抖的背影,从帆布包里拿出毛巾,走到门口公用的水龙头前,用凉水浸透,拧干。她走回来,把凉凉的毛巾轻轻敷在丈夫肿胀的脚踝上。冰凉的触感让李建国身体一颤,他慢慢转过满是泪痕的脸。
“赔……赔的钱,不够。”他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工头说……说工地有责任,但……但签的合同……是我自己不小心……”他语无伦次,羞愧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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