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印着巨大油光鱿鱼、闪烁着廉价霓虹灯招牌的传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黏在我的视网膜上。掌心里粗糙的纸面触感,却冰冷刺骨。空气里弥漫的霉味、油烟味、消毒水味,混合着小石头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汗味和灰尘的气息,瞬间变得粘稠滞重,堵在喉咙口,窒息般难受。
“冷?”
那细弱蚊蚋、带着浓浓睡意和懵懂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这濒临爆炸的死寂。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管,激得一阵闷咳。攥着传单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剧烈的颤抖被强行压下,像是把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用生铁死死封住,只留下胸腔里沉闷的、撞钟般的回响。
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头。
墙角那个破旧的纸箱里,小石头已经坐了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两只手紧紧抓着纸箱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睡眼惺忪,脸上还带着压出来的红痕,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清晰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动物般的担忧?他怯生生地望着我,似乎被我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吓到了。
黑暗如同有生命的粘稠墨汁,从门窗的缝隙、从墙壁的每一条龟裂的纹路里无声地渗透、流淌,将这间破败小屋连同里面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裹缠。
我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试图穿透他单薄的衣衫,看清那瘦小身体里藏着的所有秘密。是巧合?是他无意中捡到的?还是……那个撑黑伞的幽灵,连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也变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翻涌的血腥气。我没有回答他关于“冷”的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将那张刺眼的传单一点一点、用力地折叠起来。纸张发出刺耳的、抗拒的哗啦声。最终,它被叠成一个更小、更硬的方块,塞进了裤兜最深处,紧挨着那张冰冷的旧照片。
两个硬物,像两块冰,隔着薄薄的布料,互相挤压着,传递着彻骨的寒意。
“睡你的觉。”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轮磨过生锈的铁片,没有任何起伏。
小石头似乎被这冷硬的语气冻得一缩,眼里的担忧迅速褪去,被一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戒备取代。他没敢再问,只是默默地、一点点地把自己重新缩回了纸箱深处,只留下一个乱蓬蓬的头顶和一双在昏暗中依旧睁得很大的眼睛,警惕地留意着我的动静。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走到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边坐下,床板发出痛苦的呻吟。后背抵着冰冷斑驳的墙壁,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闭上眼。
眼前不是黑暗,而是那片廉价溜冰场刺眼的霓虹光晕,是江屿搂着我肩膀时传来的、带着少年体温的触感,是他指着街对面那个如今变成“鱿王之王”的老百货旧址,意气风发地说“以后哥给你开个比这大十倍的烧烤店!鱿鱼须管够!”时,眼底跳跃的光芒。
那光芒,此刻被传单上油滑俗艳的鱿鱼图片无情地覆盖、嘲弄。
是江振业?那个老狐狸,儿子死在我怀里,他会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报复?不像他赶尽杀绝的风格。
是赵荣的余孽?那群亡命徒,更习惯用刀子和枪说话。
还是……那个撑黑伞的、如同鬼魅般的男人?他送来陈默的钱,送来这把回忆的毒刃,现在又送来这记诛心的耳光……他到底是谁?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冰冷的黑暗中疯狂冲撞,找不到出口,只搅得脑仁针扎似的疼。裤兜里那两张纸片的棱角,硌着大腿的皮肉,时刻提醒着这份无处可逃的恶意。
不知过了多久,墙角纸箱里传来细微的、均匀的呼吸声,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防备的悠长。小石头睡着了。
我却毫无睡意。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远处夜行货车的轰鸣,隔壁出租屋压抑的咳嗽,楼道里老鼠窸窣跑过的声音,甚至风吹过破损窗棂的呜咽……都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响。
直到窗外深沉的墨色开始透出一点极淡的灰白,巷子里传来第一声模糊的鸡鸣。
天快亮了。
我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才终于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起身的动作牵扯着麻木的四肢,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走到墙角那个装水的塑料桶边,舀起冰冷的清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头皮一炸,混沌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丝。
没有看角落那个纸箱,我开始沉默地收拾。清点所剩无几的冻肉和蔬菜,检查调料罐,把铁签一根根擦亮。动作机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麻木。
推着沉重的铁皮三轮车出门时,冰冷的晨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巷子里还残留着夜的沉寂,只有几个早起的租客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小石头像条无声的影子,在我锁门的瞬间,也从那个纸箱里钻了出来。他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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