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带着腥气的暗红混合物,在破碗底搅动。
王木生搬来一架吱呀作响的木梯,靠在堂屋正中最粗的那根房梁下。他端着碗,赤着脚,一步一步,爬了上去。梯子在他脚下痛苦地呻吟。房梁上积着厚厚的陈年灰尘,散发着木头腐朽的气息。他选定了正对卧房门口的位置,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用凿尖蘸满了那粘稠的朱砂鸡血混合物。
冰冷的凿尖接触到粗糙的木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凿刻,都凝聚着他全身的力气和求生的意志。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顺着额角流下,蛰得眼睛生疼,他却不敢分神擦拭。古老的、笔画繁复的镇邪符咒,在他手下艰难地显现。那是他压箱底的本事,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当年老道含糊不清传授的几句真言,每一个音节都念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毕生的虔诚。刻刀在木头上艰难前行,每一次下凿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祈祷。他刻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凿尖与房梁接触的那一点上,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也忽略了窗外天色正由浓黑转为一种压抑的灰白。
最后一笔,艰难地完成。那用朱砂和鸡血书写的符咒,在幽暗的房梁上,像一道凝固的、狰狞的伤口,又像一只沉默的、窥视一切的眼睛。
王木生扶着酸痛的腰背,慢慢从梯子上爬下来,两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他仰头看着那深红的符咒,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最后的挣扎能否换来一夜安眠。极度的疲惫和高度紧绷后的骤然松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胡乱喝了几口凉水,连衣服都没脱,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沉的黑暗。
这一觉,竟是前所未有的深沉。没有冰冷的重压,没有窒息的绝望,没有那扭曲爬行的身影。当他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惊醒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阳光透过窗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坐起身,茫然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声、议论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聚集在他家院墙外,隔壁寡妇素云那个破败的小院方向。
王木生心中咯噔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趿拉着鞋,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走到自家院子里。
隔壁小院的门敞开着,几个婆娘围在那里,脸上带着惊惶和悲悯,正压低声音议论纷纷。
“……可怜见的,才多大点孩子啊……”
“谁说不是呢!昨天还好好的,还听见他在院里咳了几声,怎么说没就没了?”
“就是今儿一早发现的,脸都青了,身子都硬了……”
“唉,素云走了才几天,这虎子也跟着……真是造孽啊!”
“虎子”?陈寡妇那个病秧秧的儿子?
王木生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死死扒住自家院墙粗糙的土坯,指关节捏得发白,探出头去。隔壁院里,一个瘦小的身子盖着破草席,一只同样瘦小的、青灰色的脚丫子露在外面,僵硬地蜷曲着。几个村人正七手八脚地抬着一块薄薄的木板,准备把那小小的身体放上去。
邻居张老汉正蹲在院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愁苦。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旁边的人说:“咳了一宿啊,那声音……听着就不对劲,跟拉破风箱似的,后半夜……突然就……没声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烟雾缭绕中,浑浊的老眼里带着深深的惋惜。
王木生猛地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穿过敞开的堂屋门,望向那根粗大的房梁——那道用朱砂和鸡血刻下的符咒,在昏暗的角落里,像一道凝固的血痕,正冷冷地俯视着他。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是巧合?还是……那符咒真的起了作用?它镇住了缠着他的怨鬼,却把全部的邪气和诅咒……转嫁到了隔壁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强烈的负罪感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搅,几乎让他窒息。他双腿发软,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院墙外的哭声、议论声,隔壁院中抬动木板的摩擦声,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他蜷缩在自家院墙的阴影里,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那孩子青灰的脚丫和房梁上那道深红的符咒,反复交替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已经有些刺眼,隔壁小院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下去,大概是去张罗那孩子的后事了。王木生才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双腿麻木得几乎没了知觉。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失魂落魄地走回他那间阴暗的堂屋。
世界似乎终于安静了。他扶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的恐惧、负疚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统统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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