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季夏,交州以南。
时间仿佛在扶南腹地的雨林中凝固、发酵,蒸腾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粘稠。参天的望天树,巨大的板根虬结如龙,浓密的树冠在高处紧紧绞缠,将天光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绿芒,无力地照亮下方幽暗的世界。碗口粗的古藤如巨蟒垂落,缠绕着树干,织成一张张死亡蛛网。脚下是深可没膝的腐殖质泥沼,每一步踏下,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咕唧”吸吮声,带着一股要将人拽入深渊的粘滞力量。腐烂枝叶的腥甜与某种不知名毒花散发的浓烈异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瘴气,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钻进鼻孔里。各种色彩妖艳的毒虫在落叶间、藤蔓上窸窣爬行,斑斓的毒蛙蹲伏在湿漉漉的叶片上,鼓膜无声地翕动,复眼冰冷地注视着闯入者。
赵云勒住战马“照夜白”,这匹神骏的白马此刻也成了泥沼里挣扎的困兽,雪白的鬃毛纠结着枯叶和黑泥,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他身上的银甲早已被泥浆、汗水浸透,不复往昔耀眼,唯有那双眼睛,穿过蒸腾的水汽和幽暗的丛林,依旧锐利如鹰隼,沉稳如深潭。他身后,疲惫的银色巨蟒——这支曾经席卷河谷的汉军精锐,正艰难地在绿色地狱中跋涉。士兵们大口喘息着粘稠的空气,汗如雨下,浸透了内衬的葛衣,又在冰冷的甲胄下凝结。沉重的脚步每一次从泥沼中拔出,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幽暗,长矛和环首刀紧握在手,防备着随时可能从巨蕨叶后、藤蔓间隙射出的毒箭或扑出的猛兽。死寂,除了沉重的喘息、泥泞的脚步声、毒虫的嘶鸣,便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发疯的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因子,比瘴气更毒。
“报——!” 一声嘶哑却带着绝境中迸发希望的呼喊撕裂了死寂。一名斥候如同从墨绿色的泥潭中钻出的水鬼,浑身裹满黑泥,只有眼白和牙齿是亮的,连滚带爬地冲到赵云马前,单膝跪倒,溅起一片腥臭的泥浆,“赵将军!前方三十里,湄公河支流环绕处,便是扶南王都毗耶陀补罗!”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但…但范寻那贼酋!纠集了河谷败退的残部,加上王都守军,全龟缩在都城!他们倚仗大河天险,更…更驱赶了数百头战象,列阵于城前河滩!那畜牲!披着厚藤甲,背上架着箭楼,跟一座座小山似的!王都城墙,全是合抱粗的巨木夹着夯土垒砌,高三丈有余,城头箭楼密密麻麻,像刺猬一样!他们这是要做困兽之斗啊!”斥候的声音带着惊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数百头披甲战象列阵河滩,那冲击力,足以碾碎任何血肉之躯组成的防线。
空气瞬间凝固。士兵们疲惫的脸上掠过惊惧,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主将。大河阻隔,象群列阵,坚城固守——三重死亡之墙,横亘在疲惫之师面前。强攻?无异于驱赶羊群撞向布满尖刺的铁壁。
赵云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麾下将领,最终落在参军戏清宴身上。这位年轻的谋士,此刻正用一块被汗水和潮气浸透的麻布,用力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脸色因闷热和紧张而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清宴,”赵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林间的嘈杂,“前有大河阻隔,后有巨象列阵,城坚壁厚,强攻,弟兄们必是十不存一。可曾看出破绽?”
戏清宴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沉重。他迅速展开那张被潮气浸得发软、边缘已有些模糊的雨林地图,小心翼翼地铺在一块稍显干燥的巨石上。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代表湄公河主脉的粗重墨线与其密如蛛网的支流间反复逡巡,口中则飞快地向那名斥候追问着关键细节:“河水流速如何?主河道与支流交汇处水深几何?象兵列阵的具体方位?两岸植被是密林还是滩涂?河床是泥沙还是卵石?下游河滩宽度?……”
斥候喘息稍定,凭借着对死亡地形的深刻记忆,一一详细作答:“将军,主河道在此处水流极急,漩涡暗生!但城前那片河滩,因是支流冲积,水浅沙多,枯水季能见底!范寻的象兵主力就密密麻麻挤在浅水区,堵死了所有接近城墙的滩头!两岸…两岸都是密林,巨木盘根错节!下游河滩倒是开阔,全是烂泥……”
戏清宴的指尖猛地钉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点——位于王都毗耶陀补罗上游约十五里处。“赵将军!看这里!”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眼中精光暴涨,“河道在此处骤然收窄,形如瓶颈!更关键的是,斥候所言,两岸土质极其松软!范寻将全部赌注压在了城前象阵,此处后方必然空虚!”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赵云,“请张虎将军率本部精骑,多备绳索、铁钩、大斧、长锯,绕行密林,不惜马力,疾驰至此处!伐倒两岸巨木,越多越好!以绳索铁钩牵引,尽数推入这狭窄河道!此时正值雨季,湄公河水势汹涌!上游一旦被巨木阻塞壅塞,下游水位必然骤降!待其象兵所处河滩由浅水变为深及象膝的烂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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