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里的苗岭风
东京银座的午后总是裹着一层淡淡的蜜色光晕，老牌茶寮“山月堂”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在数着自己走过的第一百二十三个年头。老板娘松本静子站在木格门后，看着穿和服的侍女们端着青瓷茶碗穿过回廊，袖口扫过障子门上的竹影，惊起几片想象中的落叶。
“田中老师到了吗？”静子对着铜镜理了理和服领口的刺绣，那是她祖母年轻时绣的山茶花，针脚在岁月里晕成了淡粉色。镜子里映出窗外的天，蓝得像刚磨好的靛蓝染料，让她忽然想起上周收到的那包苗药粉，深绿里带着点土黄，像被雨水打湿的山林地面。
侍女千代子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已经在茶室等候了，还带来了她新制的抹茶曲奇。”
静子推开移门时，田中千鹤正对着茶釜里的蒸汽出神。这位年过六旬的茶道大师今天穿了件深紫色和服，腰间系着绘有溪流纹样的腰带，见她进来，笑着指了指桌上的漆盒：“试了试加桂花的方子，配你们今天的茶应该正好。”
静子在她对面跪坐下来，指尖抚过茶筅上的竹丝：“您倒是比我还清楚今天的主角。”她打开一个锦盒，里面铺着油纸，放着几块深绿色的和果子，“这才是今天要请您品鉴的，加了贵州来的草药粉。”
田中拿起一块放在鼻尖轻嗅，眉梢微微扬起：“有股清苦的草木气，混着抹茶的香，倒不冲突。”她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初尝是抹茶的微涩，咽下去之后，舌根会泛起一点回甘，那股草药的味道藏在最里面，像山涧里的石头，不显眼，却撑着整个味道的骨架。”
静子笑了：“不愧是田中老师，我们试了二十多种配比，才找到这种既不丢和果子的本味，又能让草药起效的法子。”她往茶碗里舀了两勺抹茶粉，沸水注入的瞬间，绿色的粉末在水中翻涌，像一场微型的春雪消融。
茶室的障子门被全部拉开，外面的庭院里，宾客们正陆续到场。今天来的多是常客，有穿着西装的公司社长，也有打扮时髦的年轻主妇，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烫金的邀请函，上面印着“苗医养生茶会”几个字，旁边配着一幅简笔画的梯田。
下午三点整，茶会正式开始。主持人佐藤穿着一身改良和服，手里摇着一把和纸扇走上临时搭起的小台。扇面上用墨画着几株茶树，扇骨是竹制的，摸着温润。他对着话筒鞠了一躬，声音透过扩音器在庭院里散开：“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来参加山月堂的特别茶会。今天我们不谈茶道流派，不说和果子的做法，想和大家聊聊‘养生’这两个字。”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白幕上亮起一张照片。那是航拍的苗岭梯田，层层叠叠的田埂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田里的水映着天光，像散落的碎镜子。宾客中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叹，有人举起手机拍照，屏幕的光在树荫里闪闪烁烁。
“这是中国贵州的苗岭梯田，”佐藤用和纸扇指着幕布，扇尖的影子在梯田图案上轻轻晃动，“那里的茶树长在云雾里，喝的是山泉水，晒的是透过云层的太阳，所以泡出的茶带着一股清冽的灵气。当地人说，茶树和人一样，都得顺着自然的性子来，该淋雨的时候淋雨，该晒太阳的时候晒太阳，急不得，也躲不得。”
他顿了顿，扇子转向另一侧的投影，那里出现了几种草药的图片，有叶片宽大的，也有开着细碎白花的。“这些是苗医常用的祛湿草药，和我们汉方里的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苗家人住在山里，潮湿多雨，他们就从身边的草木里找法子，把这些草药晒干磨粉，混在食物里，喝在茶水里，一代代传了下来。”
田中千鹤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幕布上的梯田照片里。她想起年轻时去京都附近的茶园，茶农告诉她，最好的茶叶都长在半阴半阳的山坡上，阳光太烈会烤焦叶片，太阴冷又长不出那股鲜爽气。那时她只当是种茶的诀窍，现在听佐藤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就像茶树需要云雾滋养，人体也需阴阳调和。”佐藤的声音带着点感慨，“我们日本人讲究‘物哀’，讲究顺应四季，春天吃樱饼，夏天喝麦茶，秋天赏红叶，冬天泡温泉，其实都是在跟着自然走。苗医也是这样，他们说‘三分治，七分养’，养的就是人和自然的和气。”
侍女们端着托盘穿梭在宾客之间，每人分发了一杯抹茶和一块加了苗药粉的和果子。有人小心翼翼地尝着，有人边吃边和身边的人低声讨论。田中看着手里的茶碗，绿色的茶汤里浮着细密的泡沫，像她小时候在山间看到的青苔潭。
“我年轻时去云南采风，”田中忽然对着身边的静子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樱花瓣，“在一个苗寨里住过半个月。那里的老人早上起来，会先烧一壶山泉水，抓一把自己晒的草药扔进去，就着烤玉米喝下去。他们不懂什么叫养生，却比我们这些研究茶道的更懂‘顺时’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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