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略微眯起眼睛,似乎在琢磨赢嘉话中的真假。他的目光在赢嘉和李明衍之间游移,试图从二人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线索。
"太后见嫪毐死,作何反应?"秦王突然又问。
赢嘉神情关切,低沉回应:"嫪毐起兵作乱,大出太后意外。且太后亲见长信侯突然自尽,更受惊吓。臣已经请医官陪她休息了。"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铜制烛台上的火焰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秦王与赢嘉四目相对,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嫪毐谋反,罪大恶极。"秦王忽然开口,声音冰冷,"岂可如此轻饶?"
李斯适时上前半步,恭敬地说道:"大王明见。身死不足惩,必以儆效尤。"
秦王面容陡然沉下,嘴角微微抽动。他双手扶案,青筋凸起,指节已然泛白。
"李斯。拟诏。"
秦王声音低沉,如同刀锋摩擦石面,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寒意:
"叛逆贼臣嫪毐,禀性凶顽,蒙受国恩不知感戴,竟敢窃弄神器,假托王爵,蛊惑太后,意图篡位谋逆。今兵败被擒,犹如丧家之犬,跪地痛哭,状若捣蒜,实为可耻!"
秦王眼中杀意愈盛,嘴唇几近苍白:
"着即日正午,于咸阳市曹,先割其舌,挖其双目,断其四肢,最后五马分尸,各置城门示众七日!余党无论亲疏远近,皆诛至三族!。"
秦王说完,五指猛然攥紧,砸在案几上。他俯身向前,目光扫视,冷冷道:
"若敢为此獠与余党求情者,与同罪论处。此诏,不必上呈太后!"
李明衍站在殿角的阴影里,身体如遭雷击般僵直。嫪毐临死前的情境仍如刀刻般印在脑海:被欺骗的愤恨,无能为力的不甘,宁死不受辱的果决,和对太后的最后一抹温柔,嫪毐鲜血喷涌之际,那双眼中竟有解脱之色。
而今,这一切都将被秦王的一纸诏书抹去。历史将被重写,嫪毐不再是那个愤而身死的长信侯,而是被描绘成一个跪地求饶、五马分尸的懦夫小丑。
李明衍喉头发紧,冷汗悄然浸透内衣。在这强大的秦国,真相如此脆弱,竟能被轻易篡改。他瞥见李斯正俯首奋笔疾书,诏令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成为后世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就是权力的游戏吗...李明衍心中默问,胜者书写历史,败者连尊严都保不住。
还未等李明衍理清思绪,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卫们惊慌的呼喊:
"太后驾到!太后驾到!"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殿门已被猛地推开!太后面容扭曲,满脸泪痕,不复往日雍容华贵,如同一只受伤的雌狮,气势汹汹地冲入大殿!
"尔敢如此待他?"一个凄厉的女声从殿外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众人回头,只见太后面容扭曲,双目赤红,大步迈入屋内。
"太后怎么来了!"秦王不禁倒退半步,显然没料到母亲会突然出现。
原来太后放心不下,已至屋外,恰巧听闻秦王对嫪毐尸身的处置,顿时勃然大怒,不顾阻拦闯入。
"你要让全天下人都以为他是个懦夫?"太后厉声质问,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悲哀,"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如今你却反要践踏他的尸身!"
秦王面色一沉,冷冷回应:"嫪毐谋反,国法当诛。其死状如何,由朝廷定夺,岂容太后置喙?"
"哈!"太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别人不晓得,我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你这番所作所为,是一个大王应该做的吗,你不怕万人耻笑吗?"
这番话有如惊雷炸响。秦王面色骤变,一时语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李斯见状,立刻站了出来,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警告:"太后受惊过度,神智不清,需要静养。若让外人听到这些话,恐有不妥。"
秦王很快回过神来,眼中的慌乱转为冷静。他呼喊来了禁卫,低声说道:"护送太后回宫休息,非王诏不得外出。"
两名身形魁梧的禁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架着太后的手臂,将她向殿外引导。太后边走边回头,声音凄厉而绝望:
"放开我!嬴政,放开我!你心肠如此阴毒,你不配做我的儿子,嬴政,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太后的咒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听的到屋外火把在风中的声音。
秦王的面容如同一面正在龟裂的瓷器,表面依然保持着冷硬的轮廓,却有无数细微的情绪从裂痕中渗出。他的眼睫微微颤动,瞳孔一阵收缩一阵扩张,似是在与某种涌上心头的情绪进行无声的搏斗。那双年轻却已历经血与火的眼睛里,痛楚与决绝如两股暗流交织,时而被愤怒的火光覆盖,时而又被一种近乎空洞的孤独取代。
他的嘴角一阵抽搐,似要怒吼,又似要哭泣,最终却凝固成一道僵硬的直线。他的指节紧扣王座扶手,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坚硬的玉石捏碎,又像是在用疼痛压制内心翻涌的情感洪流。
当他缓缓坐回坐榻时,有那么一瞬,他的身形似乎微微佝偻,但下一刻,他的脊背又挺得笔直。
片刻后,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赢嘉与李明衍身上,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嫪毐祸乱后宫,荼毒太后神志。今日之事,诸位爱卿勿要外传。"
赢嘉与李明衍相视一眼,齐声称诺,他们眼见这对儿母子决裂,一场人伦的巨大悲剧在王家上演。
权力的巨浪席卷之处,亲情不过是一叶孤舟;舟覆之后,唯有碎片与悲风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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