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站了起来,他那西装裤的裤缝笔直笔直的。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瞧见苏若雪正弯着身子在账本上写字,阳光从窗户的格子间照到她脑袋顶上,把她头上翘起来的那一小撮头发都给染成金色的了,就像根小金毛似的,怪有趣的。
“等我回来。”他说道。
风从账房那破窗户吹进来,把桌上的航运记录册给吹起来了,最新那页写着“永顺号”航线的纸被吹得哗啦哗啦响。
老远的能听到仓库那边有人在吆喝,还夹杂着江水拍打着码头的声音,就好像是什么暗号似的。
顾承砚心里明白,真正的暗战,这才刚刚拉开帷幕。
黄包车在石子路上颠啊颠的,颠得顾承砚的膝盖都撞到车帮子上了。
他眼睛盯着车帘缝儿外面梧桐树影一闪而过,喉咙里感觉有股铁锈的味道。
他在账房的时候就压着一股焦躁劲儿呢,这会离码头越近,这股焦躁就像火烧似的,越来越旺了。
码头货仓的铁皮门在中午的太阳底下白晃晃的。
顾承砚掀开帘子的时候,额头都已经冒出一层薄汗了。
守仓的老陈头正蹲在门墩子上啃馒头呢,一看到他过来,赶忙擦了擦嘴说:“少东家,机器才卸了一半,您看这……”
“别整那些客套的。”顾承砚把他的话给打断了,直接就从堆在门口的那些木箱上跨了过去。
他鞋跟敲在青石板上,那声音把搬运工们都吓了一跳,一个个直起了腰。
他从怀里掏出清单,眼睛朝着货仓中间那排盖着油布的机器看过去。
他的手指在“英国飞梭纺纱机”那几个字上停住了。
清单上写着有五台纺纱机,可是那油布下面只看得见四个机器的角角。
“纺纱机跑哪儿去了?”他这么一转身子,脚边的麻绳都被带翻了。
“第五台到底在哪儿?”
老陈头手里的馒头“啪”的一下就掉到地上了,沾了一层灰。
他说:“晌午之前还在的呀!卸船的时候我可是亲眼数过的,五台都进了这个仓库。也许……也许是搬运组那边弄错了吧?”
顾承砚把离他最近的那台机器上的油布给扯下来了,那铁壳子上还带着江水的潮气。
他弯下腰去看机器底部的编号,这一看,他的喉结一下子就紧了。
这台机器的编号是“F - 03”,可是清单上第五台机器的编号应该是“F - 07”才对。
“去把运输的记录本子还有今天干活的工人名单拿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沉沉的。
“现在就去拿。”
老陈头哆哆嗦嗦地翻出来一个用蓝布包着的本子,那纸页的边边上还沾着水的印子。
顾承砚很快就翻到了今天的记录,运单签收人那一栏写着“王二牛”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一样,一下子就扎进了他的记忆里。
上个月,商会情报组把日商银行的流水给截获了,在那里面,“王二牛”这个名字就是给76号走账用的假名。
“王二牛人在哪儿呢?”他紧紧地捏着那个本子,手指的关节都变白了。
“晌午的时候,说肚子疼就走了!”旁边扛着木箱的小工插了句话,“穿着件洗得都发白了的粗布短打,左边脸上有一道疤。哦,对了,他兜里还揣着个铜烟杆,那烟杆上刻着一朵菊花!”
顾承砚听了,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
他心里想啊,三个月前在虹口码头的时候,就有个给日商搬私货的搬运工,左边脸上就有道刀疤,烟杆上刻着的不也是朵残菊嘛。
“去巡捕房把王二牛的画像调出来。”顾承砚朝着老陈头大声喊道,“还有啊,今天所有碰过纺纱机的人,都给扣下,一个都不许走!”
货仓外面的蝉啊,突然就叫得更响了。
顾承砚擦了把汗,这袖扣在清单上的“F - 07”那儿擦了一下,那墨迹就给蹭得模模糊糊的了。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指针刚过两点呢。
他寻思着,得在天黑之前把这事儿通报给商会才行。
月亮都爬上柳树梢头的时候,顾承砚站在商会后巷的小仓库里,那煤油灯在他眼睛下面投出了一片阴影。
护卫队长老周,握着茶碗的手啊,青筋都鼓起来了,说道:“少东家的意思是,那个王二牛是76号的奸细?”
“可不只是这样。”顾承砚敲了敲桌子上的银行流水复印件,“他上个月往横滨正金银行汇过三笔钱,每一笔都和咱们丢的货物对得上。”他松了松自己的领结,喉结上下动了动,接着说:“他们想要的可不是机器,是技术。纺纱机的图纸就在控制箱里,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
“那我这就带人去王家村!那小子家就在闸北,我熟得很呢!”
“慢着。”顾承砚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要是这么莽撞地去,把他惊到了,那就更麻烦了。”从今晚起,每台机器都安排两个人轮班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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