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老周的唤声惊得他抬眼。
老周拎着竹扫帚站在垂花门边,扫帚尖还沾着海棠花瓣:"苏小姐让我给您送伞,说午后要落雨。"顾承砚这才发现天阴得沉,云层像浸了墨的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
他接过伞转身要走,又折回来:"老周,这两日可有人在苏府附近晃悠?
穿西装的,或是操着广东口音的?"老周眯眼想了想,扫帚在地上划出半道弧:"昨儿后晌倒见着个穿浅灰西装的,站在巷子口抽雪茄,见着我看他,转身就往法租界去了——对了,那手表亮得扎眼,许是金的?"
顾承砚捏紧伞柄。
王妈藏的旧账册、老周说的灰西装、林峰的恐吓信,这些线头在他脑子里绞成一团。
他想起昨夜染坊救火时,山本的翻译官用皮鞋尖碾碎了块烧焦的绸料,说"顾氏的料子,到底是经不住火"——此刻这股焦糊味突然涌进鼻腔,他猛地加快脚步。
黄包车停在霞飞路咖啡馆门口时,雨丝刚落下来。
玻璃橱窗里,穿藏青西装的男人正低头看表,金表链在灯光下晃出细亮的线。
顾承砚推开门,门铃叮当作响。
男人抬头,眉峰扬起,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承砚?真是巧。"
是林峰。
三年未见,他比从前更白了,白得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从前总沾着草屑的发梢现在抹了发油,服服帖帖贴着头皮;从前笑起来露虎牙的嘴角现在抿成直线,倒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弧度。
"林兄。"顾承砚在他对面坐下,服务生端来咖啡,他推到一边,"我在苏府听王妈说你回来了,特意来打个招呼。"
林峰指尖敲了敲咖啡杯沿,瓷与瓷相碰的脆响里带着笑:"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去顾宅拜访,若雪的事...当年是我负她。"他忽然倾身,声音放轻,"可你知道吗?
她从前给我绣的鞋垫子,现在还收在樟木箱最底下。"
顾承砚盯着他瞳孔里跳动的灯影。
那灯是从巴黎运来的水晶灯,每个棱面都割出细碎的光,可照不亮林峰眼底的阴翳——那里有团暗火,烧的不是旧情,是别的东西。
"林兄这次回来,是要接手林记米行?"他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视线,"听说香港米市这两年受日商挤压得很,令尊可还撑得住?"
林峰的指节在桌布上蜷了蜷,很快又展开,用银匙搅着咖啡:"家父上月把米行盘给了三井物产。"他突然笑出声,"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叙旧——方才在报馆碰着个留洋教授,说要写篇《沪上商媛志》,头一个就想写若雪。"
顾承砚的茶盏顿在半空。
三井物产、报馆、《沪上商媛志》...这些词像火柴头擦过磷面,在他脑子里噼啪炸开。
他想起苏若雪今早说的"留洋教授写文章",想起山本被抓时,巡捕从他车里搜出的三井密信——原来林峰的船,是顺着三井的航线靠的岸。
"林兄对若雪,倒是长情。"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不轻不重的响,"不过她现在管着顾氏的账,忙得很。"
林峰的银匙"当啷"掉进杯里。
他低头捞匙子,发梢垂下来遮住表情:"我自然知道她忙...就像知道顾氏绸庄这个月要跟杭州织造局谈新订单,对吧?"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顾承砚望着林峰后颈暴起的青筋——那是他从前翻墙爬树时才会有的紧绷。
原来恐吓信只是幌子,真正的刀子藏在杭州织造局的订单里。
三井要断顾氏的销路,林峰要断顾氏的财路,而那篇《沪上商媛志》...怕是要把苏若雪推到风口浪尖,让顾家不得不为保她名声让步。
"林兄消息倒灵通。"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我得走了,若雪还等着我带蟹壳黄回去。"
林峰起身替他拿伞,指尖擦过他袖扣时顿了顿:"承砚,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顾承砚接过伞,伞骨撑开的瞬间,雨水顺着伞沿流成帘。
他望着林峰在雨幕里的背影——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像团化在水里的墨。
直到看不见人,他才摸出袖扣,内侧刻着的"三井物产株式会社"几个小字,被雨水泡得发涨。
黄包车拐进顾家巷时,他捏紧了袖扣。
阿强撑着油布伞在门口等,见着他便凑过来:"少东家,陈律师方才来电话,说公共租界档案处查到林峰在香港的船运公司,股东名单里有..."
"先进去。"顾承砚打断他,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重响,"把账房的煤油灯点上,我要查林峰这三年的货单。"
门房老周的扫帚声从身后传来,混着雨打青瓦的脆响。
顾承砚望着厅里透出的暖黄灯光,想起苏若雪今早说"要把该补的都补上"时,眼尾那滴没掉下来的泪。
他摸了摸怀表里夹着的合影——是去年冬天,两人在染坊看新织的月白绸,她的笑比绸子还亮。
有些火,该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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