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握着发烫的话筒,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电话里的忙音像根细针,一下下扎进他耳膜——对方断得太干脆,连句遗言都不剩。
他望着苏若雪泛白的指尖,突然想起昨夜在仓库核对账册时,她也是这样攥着算盘,珠子磕在木框上发出细碎的响。
那时他们算的是新染坊的成本,现在要算的,是整条顾家绸庄的命。
"若雪。"他把勃朗宁往腰里按了按,枪柄硌得肋骨生疼,"去北苏州路的车要挑最破的黄包车,让周老板派个瘸腿车夫。
老周的闺女最怕狗,让车夫绕开爱多亚路的流浪狗窝。"
苏若雪把油纸包往胸口拢了拢,发簪上的珍珠蹭过下巴:"你去山本商事......"
"他们要查吴淞口的船,总得有人去探探底。"顾承砚扯松领口,晨雾里的潮气裹着油墨味钻进鼻腔——对门印刷局今早该在印《申报》,头版标题大概还是"沪上丝业困局"。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跑马厅遇见的山本一郎,对方拍着他肩膀说"顾少的新染坊很有新意"时,金袖扣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原来那不是赞赏,是丈量。
"阿强!
张工!"他拔高声音,后堂的脚步声立刻沓沓响起来。
阿强额角还沾着煤屑,显然刚从码头赶回来;张工程师的蓝布衫前襟沾着铜绿,是调试警铃时蹭的。
两人站在门槛外,一个搓着沾煤灰的手,一个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
"山本的人在查老周的茶楼,查吴淞口的船。"顾承砚把话筒重重搁在桌上,震得茶盏跳了跳,"他们比我们想得更快。"
阿强的喉结动了动:"今早我让小六子在围墙根埋了碎玻璃,巡逻队加了三班,每班带铜哨。"他从裤袋里摸出个油布包,"这是刚从码头挪回来的煤票,地下仓库的锁换了新的,钥匙在我这儿。"
张工程师推了推眼镜:"警铃线路全换成双股铜线,触发绳用的是闽北产的麻,浸过桐油,雨淋不烂。"他掏出个铜制按钮,"这个装在您办公室暗格里,按下去全厂警铃都响——"
"不够。"顾承砚打断他,手指敲着桌沿,"工人只知道警铃响要跑仓库,可要是山本的人混在里头?
要是他们先断了电?"他看向阿强,"去把二车间的老金头叫来,他在巡捕房当过三年,认人最准。"又转向张工,"警铃再加一路备用电源,用老染坊的旧电池——就搁在锅炉间的稻草堆里。"
阿强应了声,转身要跑,被顾承砚叫住:"慢着。"他解下腕上的手表,"给老金头,就说戴表的生面孔,不管穿什么衣裳都拦下来。"
手表在阿强掌心沉甸甸的,他低头看了眼时间——九点三十五分,正好是往日工人们换班的点。
顾承砚望着他跑过天井,青布裤脚带起一阵风,把廊下晾的蓝印花布吹得猎猎作响。
那是新染的"月白",本该三天后上柜的。
"现在演练。"顾承砚突然提高声音,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车间里的机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听见风箱"呼哧呼哧"的响。
他看向站在门口的小梅——梳着麻花辫的小丫头,昨天还在为染坏一匹湖绸掉眼泪——"小梅,你现在是山本派来的细作,揣着火柴要烧原料库。"
小梅的脸立刻白了,手指绞着围裙角:"顾...顾少?"
"跑!"顾承砚吼了一嗓子。
车间里的警铃应声炸响。
老赵举着铜锣从东头冲出来,铜锣声混着警铃,震得人耳膜发疼;二柱抄起顶门杠挡在原料库门口,粗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条蛇;老金头扶着墙往这边挪,顾承砚才发现他裤脚沾着煤屑——原来阿强早把他叫来了。
小梅攥着假想的火柴,刚往原料库方向挪两步,就被老金头一把揪住后领。"小丫头片子,"他扯着嗓子喊,"昨儿还帮我补袜子呢,今儿就当细作?"周围的工人哄笑起来,可顾承砚看见二柱的顶门杠还举着,老赵的铜锣还在响。
"停!"顾承砚挥了挥手。
警铃戛然而止,车间里突然静得能听见人喘气。
他走向老金头,老人掌心全是汗,把小梅的麻花辫都攥湿了:"金叔,要是细作拿着枪呢?"
老金头愣了愣,松开手从腰里摸出把剃刀——刀刃磨得发亮,"我这把刀跟了我二十年,比枪快。"
顾承砚笑了,可这笑没到眼睛里。
他望向车间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正往这边压,像山本商事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顶。
"若雪。"他转头时,才发现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廊下。
她的油纸包还揣在怀里,发簪上的珍珠蒙了层细汗,"去北苏州路的车该走了。"
苏若雪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外走。
她的蓝布裙扫过廊柱,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那是她常用的头油。
顾承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青砖墙后,突然想起电话里那个模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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