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里,不知哪里的野猫突然尖叫了一声。
顾承砚望着苏若雪走在前面的身影,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细细的线,牵着他往更深的夜色里去。
后巷的梆子声渐远时,顾承砚已替苏若雪系好斗篷最后一粒盘扣。
月白缎面擦过他指节,像一片被揉皱的月光。
"去十六铺得绕外白渡桥。"他低头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老陈头的船泊在三号码头,桅杆上挂着蓝布幌子——"
"我记得。"苏若雪反手握住他手腕,掌心还带着刚才握账本的温凉,"你前夜在地图上画了三遍路线。"她踮脚替他正了正领口,珍珠耳坠轻碰他下颌,"倒是你,去福记茶楼要当心。
老钱头说那戴圆框眼镜的先生总坐靠窗第二张桌子,茶盏底下压着份《申报》——"
"知道。"顾承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混着桂花头油的香气裹着夜雾涌进鼻腔。
他松开手时,苏若雪的影子已融进巷口的黑暗里,只余斗篷角的盘扣闪了闪,像颗坠在夜色里的星。
福记茶楼的门帘掀开时,晨雾正漫过街沿。
顾承砚低头避开门楣,铜铃铛"叮"地撞在他肩头。
靠窗第二张桌子上,茶盏下压着的《申报》被风掀起一角,头版标题"日商棉纱倾销沪上"刺得他眼睛发疼。
"顾少。"
沙哑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
顾承砚转身,看见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正往茶炉里添炭,左手小指少了半截——正是老钱头说的"戴圆框眼镜的先生"。
此刻那副眼镜正架在他额头上,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您要的碧螺春,我替您留着。"
竹帘"刷"地落下。
顾承砚跟着老头钻进后堂,霉味混着陈茶的苦香扑面而来。
老头反手闩上门,从裤腰里摸出个油纸包,指腹在包口反复蹭了三遍才打开:"我姓周,在山本商事当翻译官三年。
上月他们查账,说我私吞货款,打断了我两根肋骨。"他掀起长衫,青紫色的淤痕从腰际漫到胸口,"可他们不知道...我抄了份货单。"
油纸上摊开的是半张发黄的便签,墨迹晕染着水痕,却能看清"五月十八 夜子时 汽油车三辆 目标:顾家、苏记、荣兴绸庄"几个字。
顾承砚的指甲掐进掌心——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十八,正是三天后。
"山本要烧的不止是厂房。"老周的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发颤,"他买通了工部局的消防队长,到时候消防车会往纺织公会的仓库开。
等咱们的厂子烧得差不多...他就用低价收走地皮,再把东洋绸布铺遍上海。"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想起三天前在仓库看到的存煤,想起苏若雪说的三箱汽油,想起张工程师手里的铜制警铃——原来山本的刀,早已经架在所有民族绸庄的脖子上。
"您为什么帮我们?"他盯着老周泛青的指节。
老周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开道:"我闺女在女中念书,上个月拿回张传单,写着'实业救国'。"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边角还沾着血,"她问我,爹,咱们中国人的绸子,真要被东洋布挤死吗?"
顾承砚喉头一紧。
他抽出钢笔,在便签背面写下个地址:"今晚八点,吴淞口有艘去宁波的货船。
拿这个找船主老胡,他会送你和闺女走。"
老周的手猛地抖了下。
他盯着纸上的字看了许久,突然抓起顾承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五月十八,子时三刻。
山本的汽油车会从北苏州路过来,每辆车装着五个铁皮桶,桶里是汽油混着黄磷——沾着火星就炸。"
茶楼外突然传来卖花女的吆喝:"白兰花嘞,香得嘞!"老周猛地扯下额头上的眼镜扣在鼻梁上,竹帘"哗啦"一声被掀起。
顾承砚低头时,油纸包已塞进他袖管,老周的声音混着茶香飘过来:"顾少,您要的碧螺春,凉了可就没味儿了。"
回到绸庄时,阿强正带着四个伙计往仓库墙上钉警铃。
铜片撞出的脆响里,张工程师举着个木盒子比划:"这是改良的触发式,绳子一扯就响。
我让王铁匠加了弹簧,比德国货还灵。"他抬头看见顾承砚,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顾少,您看这——"
"老张,把所有警铃的触发绳都换成麻绳。"顾承砚扯出油纸包拍在桌上,"黄磷遇水会烧,但怕麻绳的湿气。"他转向阿强,"今晚开始,每个仓库派两个伙计轮班,水桶里加半瓢草木灰。"
阿强的眼睛瞪得溜圆:"草木灰?那不是——"
"灭火用。"顾承砚翻开账本,快速翻到"消防"那一栏,"另外,去买二十床棉被,浸了水挂在染坊墙上。
山本的汽油弹炸起来,棉被比水龙管子管用。"
苏若雪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她鬓角沾着晨露,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老陈头说,山本的汽油车这两日总往闸北的废弃仓库跑。"她把纸条拍在顾承砚手边,"陈探长那边我去过了,他说...说会派两个巡捕后半夜在厂子附近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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