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推开工厂会议室的门时,煤油灯正"噼啪"炸了个灯花。
阿强最先从长条凳上弹起来,他裤腿还沾着蚕沙,手在粗布衫上蹭了两下才敢握顾承砚递来的茶盏:"少东家,我守夜时瞅见后巷墙根有双新胶鞋印子,底纹跟上次烧绸布的纸包上那个——"他喉结滚动两下,压低声音,"跟大和洋行送货的脚夫穿的一模一样。"
陈掌柜把水烟袋往桌上一磕,铜烟锅撞出闷响:"刚才巡夜的二柱来说,西墙缺的那片砖补上了,可墙根草垛里翻出半块仁丹纸包。"他从怀里摸出团皱巴巴的黄纸,"您瞧,这商标——"
顾承砚接过纸团。
米黄色包装纸上,"仁丹"两个红字像两滴血。
他指腹碾过纸边细密的折痕,想起三日前在顾记老楼梁上发现的同款包装——山本一郎总爱用这种方式"提醒"他。
"都坐。"他把纸团按进茶盏,看茶水慢慢洇开红漆,"今晚叫大伙儿来,就为这事儿。"他扫过桌前六张脸:阿强攥着拳头关节发白,张工程师推了推眼镜正往本子上记什么,李老板摸出旱烟却忘了点火,苏若雪的手指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阿强先说。"顾承砚点了点头。
阿强的脸腾地红了,他抓抓后脑勺:"我想...要不加派巡夜的人?
前院三个,后院两个,每时辰换班。
我跟柱子、二牛都熟,他们夜里眼尖,狗尾巴草动一下都能瞅见。"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我还让媳妇缝了二十个铜铃铛,系在围墙铁丝网上,有动静就能响。"
张工程师推了推眼镜,本子上已经画满草图:"加人是治标,得装暗哨。"他指着图上歪歪扭扭的方框,"我托朋友从香港带了四台留声机用的录音筒,改改就能当监听器。
再在仓库房梁装镜子,从账房就能照见后巷——"他突然停住,看了眼苏若雪,"若雪姐管账房,到时候您盯着镜子,有动静咱们前后夹击。"
苏若雪垂眼笑了笑,指尖在桌沿敲了两下:"镜子我让人擦得锃亮,账房窗台上的茉莉挪了位置,不挡视线。"她抬头时,目光扫过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暗哨的事我来安排,巡夜的伙计每人发包驱蚊虫的艾草,别让他们打盹。"
李老板"吧嗒"点着旱烟,烟雾里眯起眼:"我明儿个去十六铺,找陈老大借十个精壮小子。
山本那伙人要是敢动刀,咱也不能光挨揍。"他吐了口烟圈,"当年我在码头扛包,跟小日本儿干过架——"
"李叔。"顾承砚按住他胳膊,"咱们不先动手。"他的拇指摩挲着茶盏边沿,"但得让他们知道,顾家的厂子,不是想烧就能烧的。"
会议室的挂钟"当"地敲了七下。
顾承砚起身时,长衫下摆扫过阿强缝的铜铃铛,叮铃一声脆响。
"阿强带五个人装铃铛,后半夜就开始。"他看向张工程师,"监听器的事你盯着,明儿晌午前装好。"又转向陈掌柜,"仁丹纸包让王记者拍了照,明早登《申报》——就说顾记绸庄屡遭不明人士破坏,恳请巡捕房彻查。"
众人陆续起身时,苏若雪留在最后。
她把桌上的茶盏收进木盘,青瓷与木盘相碰的轻响里,轻声道:"你要查的事,我猜到了。"
顾承砚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工厂围墙外,黄包车铃铛声忽近忽远,混着隔壁染坊飘来的靛蓝香气。
他摸出袖扣里那张皱巴巴的恐吓信,在掌心揉成一团:"山本不是单干的。"他转身时,目光落在苏若雪发间的珍珠上,那是去年他在拍卖行拍的,说是要等婚期到了给她戴,"三天前码头卸货,我看见他跟巡捕房的刘探长喝酒。
前天绸缎公会聚餐,他跟纺织同业会的周会长换了名片——"
"你怀疑他背后有汉奸。"苏若雪把木盘放在桌上,珍珠在她发间轻晃,"需要我做什么?"
顾承砚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叠泛黄的信纸:"这是我整理的近三年大和洋行进货单。"他指尖划过纸上的日期和数字,"他们上半年买了二十吨煤,可仓库登记只用了八吨。
多出来的十二吨...该是给什么地方供了火。"他抬头时,目光灼灼,"我需要知道,山本在上海的线人是谁,他们的货轮什么时候靠港,仓库藏在哪儿——"
"我明儿个去同福里。"苏若雪打断他,"周婶的儿子在海关当差,上次我帮她女儿治了疹子,她该肯说。"她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指尖触到他颈间的薄汗,"后日是孙伯的旧书摊开市,他收旧报纸,说不定见过山本的人。"
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磨得她有点痒。
窗外忽然刮过一阵风,吹得桌上的进货单哗哗作响。
他望着她眼里映着的煤油灯光,轻声道:"若雪,这次...可能要冒风险。"
苏若雪反握住他的手,珍珠在发间闪了闪:"你忘了?"她的声音像春夜的雨,轻轻落进他心里,"当年我爹病重,是你半夜翻城墙去请西医;顾记老楼漏雨,是你带着伙计修了三天三夜。"她踮脚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顾承砚要做的事,我苏若雪,从来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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