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内袋里的货单复印件,纸张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倒像是攥着一把烧红的烙铁,非得在山本商行的皮上烙出个窟窿不可。
"先生,到了。"车夫一甩车把,黄包车稳稳停在报社门口。
顾承砚掀帘下车,油墨混着墨汁的气味撞进鼻腔——王记者的办公室该是又堆了半人高的新闻稿。
他整了整长衫,跨进玻璃门时,前台的小姑娘刚要开口,里间突然传来脆亮的唤声:"顾少东家!
可算把您盼来了!"
王记者从二楼栏杆探出身,手里还攥着半支狼毫笔,笔尖的墨水滴在青布衫上,晕开个深褐的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鞋跟磕在木楼梯上"咚咚"响:"昨儿见您在染坊调试新染料,就觉着您要干大事。
快请上楼,我那茶炉上还煨着碧螺春。"
办公室的木窗半开着,风掀起桌上的报纸,头版《沪上婴童绸新章》的标题被吹得翻页,露出底下未写完的新闻稿。
顾承砚在藤椅上坐定,看着王记者手忙脚乱收走堆在茶几上的铜墨盒,忽然开口:"王兄可知道,山本商行的生丝船,今早扣了顾氏的货?"
王记者的手顿在半空,铜墨盒"当啷"磕在桌角:"您是说...码头上那档子事?
我派了小吴去蹲点,可那仓库铁门紧得很——"
"不是蹲点。"顾承砚抽出货单,摊在报纸上,"是山本商行私运日本化工染料,夹带在生丝里。
上个月工部局的禁令,王兄该比我熟。"他指尖划过"日本产"三个字,"我要的不是蹲点新闻,是头版头条。"
王记者的瞳孔缩了缩。
他抓起货单对着光看了看,又摸出放大镜仔细核对笔迹,喉结上下滚动:"这...这要是坐实了,山本在上海的生意要塌半边天!"他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目光亮得惊人,"顾少东家,您图什么?
就为出这口被压了半年的恶气?"
顾承砚望着窗外飘起的报童旗,旗上"号外"两个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想起码头上搬运工们骂"日本鬼子"时泛红的眼眶,想起苏若雪昨晚蹲在当铺前,为张太太的玉镯和掌柜磨了半个时辰嘴皮——那玉镯是张太太亡夫留下的,是她儿子娶亲的压箱底。
"图个理。"他说,"图个让全上海的老百姓知道,顾家绸庄的布不是靠坑蒙拐骗织出来的,是靠堂堂正正的手艺,和干干净净的货。"
王记者的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好!
我这就让排字房加夜班,明早头版就登《山本商行私运禁品,顾氏绸庄智破阴谋》!"他抓起钢笔在新闻稿上唰唰写标题,笔尖戳破了半张纸,"我再派小吴去码头找搬运工录口供,您看这证据够不够?"
顾承砚起身时,阳光正穿过窗棂落在货单上。
他望着王记者笔下"民族工业"四个字,突然笑了:"王兄,您这标题得改改。"他指了指自己心口,"不是顾氏绸庄智破,是上海的商人们,该醒醒了。"
顾承砚离开报社时,心中想着染坊里婴童绸的事情,担忧着样布的质量和市场推广。带着这样的心情,他回到了染坊。
染坊的煮茧锅"咕嘟咕嘟"响着时,顾承砚已经站在了车间门口。
阿强正踩着竹梯往梁上挂新织的婴童绸,淡粉的绸子垂下来,在穿堂风里晃成一片云霞。
老张头蹲在染缸前,用竹棍搅着靛蓝染料,见他进来,立刻直起腰:"少东家,您要的十二匹样布,后晌就能出缸!"
"慢。"顾承砚伸手摸了摸机杼上的坯布,指尖被细密的经纬线硌得发痒,"婴童绸要的是软和,染缸温度得再降两成。"他转身对阿强喊,"去把苏账房请来——市场推广的事,得她来定。"
苏若雪来得很快,月白衫子下摆沾着几点墨迹,该是刚从账房跑过来的。
她手里攥着一沓信纸,发梢还沾着点碎纸片:"我联系了霞飞路的瑞祥布庄,他们愿意给婴童绸留最显眼的柜台。
还有...张太太的玉镯赎回来了,她今早带着儿子来谢,说要把我们的布推荐给所有亲家。"
顾承砚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在染坊,她蹲在地上帮他捡散落的图纸,发间的珍珠簪子滑下来,在青砖上磕出个小豁口。
他清了清嗓子:"若雪,我想让你牵头做宣传。
报上要登,弄堂口要贴,最好再找几个手巧的阿婆,用婴童绸做小肚兜——让老百姓摸得着,才信得过。"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抚过样布,眼尾的笑纹像被春风吹开的涟漪:"我今早去了育婴堂,李嬷嬷说缺婴儿裹布。
咱们送十匹过去,再让嬷嬷们帮着口口相传...比贴广告管用。"
车间里的织机突然"咔"地停了。
门卫老周的大嗓门炸响在院外:"少东家!
山本商行的车堵在门口了!
那山本一郎带着四五个保镖,一个个横得跟石狮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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