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劳顿,父子二人汗透重衫,体生秽气。尤富见子博拉眉心锁结,知其近日心绪不宁。昔时常觉这博拉与妙虹交好甚异,因妙虹家乃阀阅世族,断不会择婿寒门,此中关节原是再明白不过的。
尤富曰:"吾儿,前日闻汝母言,已将赠予妙虹之灯笼取回,可是?"
博拉应:"是,家母命儿取回。"
尤富曰:"今番省悟,犹未为晚,不致误了妙虹终身大事。"
博拉问:"彼家当真不肯垂青?"
尤富曰:"我族八大家中,唯彼氏族人方可通婚联姻。妙虹自幼倾慕令尊,观其举止便可知。然我等寒舍,如何配得?观其珠翠衣饰,再比令慈粗布衣衫,若真嫁入吾门,岂肯受此委屈?"
博拉曰:"父亲,儿尚欲再作挣扎。"
尤富曰:"切莫妄动!妙虹家非同小可,若触其怒,恐卿族顷刻蒙祸,横死者众。"
博拉叹:"妙虹...终是只能长存梦中了。"
尤富曰:"儿,汝尚在襁褓间便随吾攀陟山林,何曾见过这等痴情妄念?他日必能遇着合族联姻的良缘,两家父辈杯酒言欢,岂不美哉?"
博拉良久不发一言,他自幼便是端方子弟。虽想依从父亲教导,然心中实有不舍。那妙虹姑娘晨起替他束发时垂落的发丝,雨后赠他竹叶编的斗笠,这般情意教人如何割舍?偏生她家似银河倒悬,寻常人家怎敢高攀?
尤富叹道:"为父愧对汝。若使吾家业隆盛如鼎食之家,何须这般辗转思量?"说罢以袖掩面,"可惜祖宗祠堂的香火,终要断在你这第三代手里。"
博拉忽拜倒在地:"阿爹切勿作此谵语!既蒙生育之恩,自当以家族兴衰为己任。妙虹姑娘金枝玉叶,定能觅得乘龙快婿,儿岂敢作那拦路荆棘?"
光阴荏苒,倏忽月余矣。妙虹终日闭户,跬步不出庭闱。每至黄昏,辄倚危栏而望,目断苍茫,唯见柳烟深处,博拉家舍灯火明灭,竟无归还之迹。彼时正值深秋,山间寒雾凝霜,草木凋零。妙虹暗忖:"博拉此去采药,已逾三旬,今孟冬将至,诸人皆返,岂有独留深山之理?"
是夜,月华如练,竹影婆娑。妙虹素衣草履,潜至自家门首数其灯笼,仍存旧物十三盏。心中惶惑,知此物必为定情信物,遂整衣敛容,往谒族长府邸。
族长家有大孙女,与妙虹自总角相契,诗词唱和,颇得闺中雅趣。及至堂前,但见族长端坐太师椅,紫袍玉带,气象庄严。妙虹敛衽行礼,柔声道:"阿爷慈鉴,晚辈有一事禀询。"族长微眯凤目,须臾方缓缓开口:"何事禀吾?"
妙虹垂首再拜:"博拉自上月进山采药,迄今未归。晚生恐其途中有变,特来恳请阿爷差人探看。"言罢,珠泪盈盈,袖中锦帕已染斑驳。
族长闻言,须髯微颤,沉吟半晌乃道:"原来如此!"
原来族长之子年方弱冠,早与妙虹父母议婚,奈何妙虹自恃才貌,屡次拒之。今见她对博拉公子如此挂怀,心中不免醋海翻腾。
妙虹与博拉平日所游之地,自是月余不敢往矣。后终按捺不住,往彼处一探,闻得妙虹正以叶笛吹奏。其声清越,如林间溪水潺潺。
博拉曰:"妙虹。"
妙虹应声:"博拉,汝意已决否?若欲私奔,当速作计。"
博拉叹曰:"实不能为也。"
妙虹复问:"然则何策?"
博拉曰:"家父欲携家母往卿宅邸,与令尊令堂商议婚事,或可寻得转机。"
妙虹惊曰:"此去非祥!倘令尊令堂出言不逊,岂非令尊令堂蒙羞?"
博拉曰:"若姻缘不谐,日后......"
妙虹追问:"日后如何?"
博拉沉吟片刻:"前日登山时,家父曾泣告吾'悔当初贫贱,若得富贵权势,必使汝嫁入吾门。然今家道如此......'卿素知寒舍状况,虽吾勤勉有加,终难及卿家门第。即蒙卿下嫁,恐不惯粗鄙生计。观吾母衣饰、宅邸之陋,又无仆役侍奉,卿或难适。"
妙虹愕然:"卿此言何意?"
博拉声渐凄切:"吾实不能给卿锦衣玉食,令尊必阻挠。望卿勿触其怒,且再思量。纵吾不肖,以卿之姿,何愁不得佳偶?"
妙虹听罢,怔忡良久,忽掩面而泣:"博拉!卿竟将我作践至此!"
妙虹曰:"吾已禀明双亲,誓欲与君长相守。然父母断言此事绝无可能!除却私奔,尚有何途?"
博拉曰:"不可!吾岂能弃祖父母与双亲而独行?须知吾乃家中唯一壮丁。忆昔家母生产时血崩不止,自此再无子嗣!"
妙虹凄然:"既如此……便分手罢!"
博拉默然不语,唯见妙虹孑然远去的背影。倏忽月余,闻母言及妙虹之事——竟卸下其中一盏灯笼,另择良人。
博拉闻之,心如刀绞,然面上仍作平静,恐惊老母。其母遂为说合邻家女郎,此女素与博拉家交好,身形矫健若风中劲竹,双手能挽千斤粟,笑靥如春阳煦暖。虽无倾城之貌,然德行昭着,阖邑传为贤淑典范。双方家长皆称"天作之合"。博拉虽未明言反对,唇角勉强牵起笑纹,然深知此生终需直面世俗枷锁——须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肩担家族重任。
是年三月初五,族中启封演武场。凡属本族青年男女,皆可入内竞技。此举非独较武论艺,实为月下牵丝之盛事。但见场中旌旗猎猎,鼓乐喧阗,未婚者皆着锦绣襦裙,佩环叮咚,恍若星河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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