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日,地界乃七七四十九日。天上一日,人间一载。譬若观蚁穴营生,蝼蚁终日碌碌方得粒粟之工,吾辈片时可成万千事体,此理昭然也。
虽元心与余同衾而寝,然其心未肯认余。彼犹视余如魑魅魍魉,然余亦不以为意,盖余亦自视为魔。往昔彼怨怼余时,恰似余自憎之态。
经年累月,元心藉稗官野史排遣胸臆,既与己和,复与余谐。余亦渐解心结,方知昔日之元心早入水晶宫阙,形神俱灭,彼时恩怨俱化飞烟。忽觉身若鸿毛,飘然无系矣!
正如老龙王所言,元心已轮回转世,非复故人。当守三界六道规则,毋乱阴阳,此非独益余,于元心尤善。初时愚钝,难解此中玄机,唯偏执自苦,既怨龙王,复恨元心,实则恨己无能耳!五千载血族岁月,浑如困锁樊笼,此等自惩,徒增笑耳!
今之王楚琳,性已沉稳,不复往日啼泣喧闹。盥洗既毕,寻得旧时罗裳,虽经轮回,犹爱昔年式样,衫襦简素可人,色泽温润如春。楚琳执素巾拭发,顾盼间目色游移,似畏似怯,强作镇定状。
王楚琳敛衽道:"愿君日后勿复为此等事,可结友朋之谊,然莫使情谊僵若冰霜,形迹怪异若此。"
余犹记彼夙厌烟尘,尝嗔余入血族后诸般恶习,而余为引其瞩目,千年夫妻犹作小儿态,专行彼所恶之事。今长叹自劝:此女确非旧日元心,乃新生之王楚琳也!
余哂曰:"适才卿亦未尽阻余。"
此言似揭其隐衷,楚琳霎时面若丹霞。余忖彼当属意于余,盖初承恩泽,半推半就。若真厌憎,焉能若此?
王楚琳赧然曰:"总劝君莫再妄为,当守男女大防。"
余挑眉应道:"此言当自诫乎?"
探怀取烟盒,燃之吐雾,彼竟无动于衷。盖尘世男子多嗜此物,习以为常矣。今之温婉,迥异昔年野性,然余素爱其如狸奴猎豹,眉目含嗔,张牙舞爪,何其娇憨可掬。情至深处,伊人本真之态,皆成妙趣。忽觉胸中躁郁,径以指腹捻灭烟星,灼痛刺肤,聊以自警莫将楚琳比元心。
余命曰:"近前来。"
王楚琳迟疑:"作甚?"
余展左臂,彼逡巡不前。知其心绪纷纭,既生慕艾,复畏孽缘。
强拽入怀,楚琳跌坐膝上,或因牵动初伤,娇呼立起。
余仰视之,彼含羞低语:"痛甚,如芒刺然。"
余道:"勿妄动,二三日自愈。"
王楚琳嗔目:"君何谙此道?莫非风月场中老手?"
余笑:"岂非早与汝言乎?昔为夫妇,闺帷之事,焉能不知?岂效青涩少年作态?"
王楚琳颦眉:"此乃君与亡妻旧事,非关吾身。倘有一日,君惊觉吾非元心转世,所谓轮回簿册原是讹传,当如何?"
余漠然曰:"无谓也,元心已逝,自其入水晶宫之时,命已绝矣。汝为谁,非吾所重。紧要者,今方下余榻。"
王楚琳赧极:"口无遮拦!言谈之间,可否稍加矜持乎?"
余道:"夫妇闺房蜜语,何须避讳?"
观其无奈神色,愈觉天真可人。盖十载护持过甚,致其年逾双十,犹存赤子心性。
王楚琳正色道:"吾无意作尔亡妻替身。"
余气息微滞,心事被窥,稍觉讪然。少顷,启椟取紫绡披风为伊系上。步行至车棚,欲驰骋铁骑载之出行。
王楚琳曰:“何故驾此铁骑?观之险象环生!”
余对曰:“卿喜乘驷马高车乎?此铁骑之价,远胜于车也!”
王楚琳曰:“非关金帛,乃吾未尝乘此铁骑,心有不惯。”
余心知彼未尝试,亦知其不惯,然余意欲使其乘之。当其欲跨骑之际,见其眉宇紧蹙。
余促曰:"踟蹰何为?速上!携卿往食老巷虾糜粉肠。"
王楚琳赧然:"非不欲跨,然...举股则痛。"
余问:"步行可痛?"
对曰:"无碍。"
遂弃铁骑,引至玄色铁舆前。
余道:"巷狭不容车马,尚需徒步二百武。"
王楚琳展颜:"此非咫尺之遥?"
驱车一刻即至。穿行百年老肆间,元心雀跃如旧,每驻铺前细观庖厨。
余牵其柔荑:"且先用膳,返时再观不迟。"
执手同行,恍如隔世。明知不当沉湎往事,然情难自禁。
垂首观身上玄氅,棕袖虽敝,犹是元心昔年所选。非绫罗绸缎,然合体称意。彼在时,晨起无需忧衣履,今欲复制旧裳,纵费十倍金银亦在所不惜。
最是悔恨水晶宫阙诀别时,犹自执迷。彼时视元心如女娲宫傀儡,彼嫌余赴血族参“类人炼试”邪术,余斥其为老龙王爪牙。鹣鲽情薄,终成参商。五千载方悟此愚,然破镜难圆,逝水无回。
吾昔年负元心之恻隐,今尽偿于楚琳之身。彼姝及笄之年,恰如"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之韶光,竟为吾所错失。然十载重逢,观楚琳眉目言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宛在,元心旧影犹存七分。世人或疑李代桃僵,岂知此乃庄周梦蝶——楚琳非元心之赝影,实乃三生石畔故人归也,元心本尊也!然既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妙谛,何须辨前世今生?但效"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之趣,纵无金玉良缘,亦胜却人间无数。
正是: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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