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墨池的水像掺了冰碴,寒意顺着陈砚秋的指尖往骨髓里钻。赵明烛的琉璃笔尖还滴着水,在石碑上洇开一片暗色。月光下,那支笔的笔管里似有活物蠕动,透出诡异的青蓝色。
"三百四十八道冤魂。"赵明烛的声音轻得像风刮过碑面,"都在等着看第三百四十九个是谁。"
陈砚秋攥紧铜号牌,掌心被烫得发疼。他盯着石碑上新刻的划痕——比其他的都要深,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池水映着月光,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投射在赵明烛脸上,像是给他罩了张蛛网般的面具。
"周铁笔是第三百四十七。"陈砚秋向前一步,靴底碾碎池边的薄冰,"他的妹子周砚奴,该是第三百四十八?"
琉璃笔突然"咔"地裂开道细纹。赵明烛的异色瞳孔骤然收缩,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泛起血丝,细看那些血丝竟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他猛地抓住陈砚秋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见过铜像了。"
这不是问句。陈砚秋感觉铜号牌在两人相触处剧烈发烫,赵明烛却像察觉不到痛楚,反而抓得更紧。借着月光,陈砚秋看见对方官袍袖口内侧绣着排极小的字——"景佑三年冬,朱衣七十六"。墨迹已经褪色,但针脚仍清晰可辨。
池心突然冒出一串气泡。
赵明烛松开手,琉璃笔尖指向池水中央。浑浊的水面下缓缓浮起个鼓胀的包袱,油布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当包袱漂到池边时,陈砚秋闻到了熟悉的松脂混血腥气——和芸香阁铁皮箱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打开。"赵明烛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带着某种非人的嘶哑。
油布展开的刹那,陈砚秋的胃部猛地抽搐。里面裹着的是沈墨白的头颅——这个两个时辰前还在芸香阁展示人皮题引的书库吏,此刻面目扭曲,嘴唇被粗线缝成了"爻"字形。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皮也被割去,暴凸的眼球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有人用绣花针蘸墨,在角膜上刺满了经文。
"《春秋》僖公二十二年。"赵明烛的琉璃笔挑起一颗将掉未掉的眼珠,"温如珏最爱的篇目。"
陈砚秋强忍恶心凑近,发现眼球上刻的果然是"泓水之战"的段落,但关键处都被篡改了——"君子不重伤"变成了"君子必重伤","不禽二毛"改作"专禽二毛"。每处篡改的笔迹都不一样,有些娟秀如闺阁字帖,有些狂放似武夫手笔。
"七十六种考官笔迹。"赵明烛突然用笔尖刺破眼球,黑红的脓血溅在石碑上,"沈墨白花了十年收集,如今都烂在这里了。"
脓血流过碑面的刻痕,奇迹般地只停留在某些特定凹槽里,渐渐形成个清晰的图案——是芸香阁铜像底座的纹样,但此刻能看清细节了:那不是什么装饰花纹,而是由无数个"冤"字组成的判官獬豸冠。
铜号牌突然"铮"地一声弹开。陈砚秋这才发现它竟是个精巧的匣子,内层藏着片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纸上用白矾水画着幅地图,仔细看竟是放大的洗墨池底构造图,其中标注着七个红点,排成北斗七星状。
"真题引在池底。"赵明烛的琉璃笔突然指向池心,"但只有带着冤魂印记的人才能取出来。"他扯开自己的朱衣前襟,胸口赫然有个灼烧留下的疤痕——正是铜像底座的"冤"字纹。
远处传来梆子声。赵明烛猛地将陈砚秋推向池边柳树:"皇城司的人来了,你想看真题引,就去找薛冰蟾的璇玑匣。"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隐入树影,只余那支裂了的琉璃笔躺在石碑上,笔管里的青蓝色活物正拼命往外钻。
陈砚秋攥着桑皮纸钻入树丛,背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用刀劈开灌木,刀刃擦着他后颈划过,带起一阵刺痛。他屏住呼吸蜷在树根处,听见皇城司的人围着洗墨池低声交谈:
"沈墨白的头找到了?"
"还差右手。"
"继续捞,温大人要那根金牙。"
脚步声渐远后,陈砚秋展开桑皮纸对着月光细看。纸背竟显出第二层图像——是个人形轮廓,心口处标着"璇玑"二字,四肢关节位置则注着小字:"活字三百六,金木水火土"。
树梢突然传来"咔嗒"轻响。陈砚秋抬头,看见只机关木鸟正用喙部轻叩树干。鸟爪上缠着条素绢,上面是薛冰蟾的字迹:"芸香阁余烬现异象,速来。"
当陈砚秋绕道返回御街时,芸香阁的废墟还在冒烟。薛冰蟾一袭男装站在焦黑的梁柱间,手中的璇玑匣正发出规律的"咔咔"声。见他来了,她立刻掀开匣盖——里面排列整齐的铜活字正在自行移动,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
"皮相吞字,人骨为匣,真题引在温府地牢。"
璇玑匣的底层突然弹开,露出个带血的蜡丸。薛冰蟾用银簪挑破蜡衣,里面是半片指甲,内侧刻着个"七"字。
"周砚奴的指甲。"她的声音有些抖,"我在盗洞口找到的。"
陈砚秋突然明白铜号牌上"甲申冬字号"的含义了。他摸出玉牌贴近璇玑匣,当"墨池九窍"四字与活字相触时,铜活字突然疯狂跳动,最终拼出幅骇人画面:七个被铁链锁住的人形,正用牙齿在彼此皮肤上刻字。
"题奴......"薛冰蟾的璇玑匣"啪"地合上,"温如珏养了七个题奴,周砚奴是第八个。"
更声又响。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御街上开始有早起的商贩走动。陈砚秋将桑皮纸、玉牌和蜡丸一并收入怀中,转身时瞥见芸香阁残存的柜台上,有块焦黑的木头显出了奇特的纹路——那是被火烧出的年轮,恰好组成了"墨池九窍"的"池"字。
薛冰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从璇玑匣取出枚铜活字,按在木纹中心。活字上的"水"旁突然开始渗血,顺着木纹流淌,渐渐填满了整个"池"字。
"真题引不是纸,也不是皮。"她轻声道,"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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