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响,陈砚秋便踏进了御街的芸香阁。铺子门前的青布幌子被雨水打湿,沉沉地垂着,上面绣的芸草纹样显得格外黯淡。他伸手拨开幌子时,指尖触到布料上几处凹凸不平的痕迹——细看竟是被人用针尖刺出的蝇头小字,记录着某年省试的考题与及第者姓名。
铺内光线昏沉,四壁书架直抵房梁,每一层都堆满泛黄的卷轴与线装册子。空气中飘着陈年墨香与霉味混杂的气息,隐约还掺着一丝腥甜,像是久藏的宣纸间渗进了血。柜台后无人,唯有盏雁足灯幽幽燃着,灯影在墙面上投出个佝偻的人形。
"沈先生?"
陈砚秋话音未落,书架深处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他循声望去,看见最里侧的《淳化阁帖》拓本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一道窄门。沈墨白那张青白的面孔从门缝里探出,金牙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陈相公果然守信。"
窄门后的密室比外间更暗,唯有中央一张榉木案几上摆着三盏琉璃灯,灯芯浸在浑浊的油脂里,焰色发青。案几周围摆着七只鼓墩,其中五只已坐了人——林蝉衣摇着湘妃竹扇,旁边是个穿湖绿襦裙的妇人,正用长指甲挑弄灯芯。陈砚秋认出她是礼部温如珏的妾室,去年上元节曾在金明池画舫见过。
"歙砚。"沈墨白摊开枯瘦的手掌。
陈砚秋从怀中取出方黑漆匣子。开匣时他故意让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最左侧的琉璃灯焰猛地一颤,照亮了墙上悬挂的物件——那是十二件朱红色官袍,每件胸前都用金线绣着不同年号:太平兴国、淳化、咸平......最新的一件绣着"庆历四年"。
"好砚。"沈墨白的指甲刮过砚堂,"金星眉子纹,呵气成墨。"他突然将砚台倒扣,在底部某处一按,砚底竟弹开道暗格,"可惜藏不住东西。"
暗格里空空如也。林蝉衣"嗤"地笑出声,扇面掩住半张脸:"陈兄莫非以为,我们会信你只为题引而来?"
"我要看周铁笔买的下品题引。"陈砚秋直视沈墨白,"他说死前见过'朱衣判官'。"
密室突然死寂。温家妾室的指甲"啪"地折断在灯盏里,油脂溅上她湖绿裙裾,晕开一片污渍。沈墨白的金牙咬了咬下唇,突然从案几下拖出个铁皮箱。开锁时箱中飘出股怪味,像是陈年血垢混着松脂的气息。
"下品题引不是纸。"他取出一卷裹着油布的物件,"是皮。"
油布展开的瞬间,陈砚秋胃部一阵抽搐——那是张鞣制过的人皮,约莫二尺见方,皮下还粘连着暗黄的脂肪粒。皮上用刺青技法密密麻麻刻着文字,最上方一行是"景佑二年冬字号题引",下面分列着《论语》《孟子》等篇章的摘句,每句旁用朱砂点着数量不等的红点。
"红点是该题被取中的次数。"沈墨白的手指抚过人皮上一处溃烂的孔洞,"周铁笔买到的这张,记的是庆历元年至四年的题引。可惜他不知......"
"不知题引会'吃人'?"温家妾室突然插话。她掀开自己的左手袖口,腕内侧赫然有道蜈蚣状的疤痕,"庆历二年,我兄长买过同款。当夜他誊抄题引上的《春秋》义,写到'郑伯克段于鄢'时,笔迹突然不受控制,自己续上了'段亦克郑伯'的悖逆之言——那是考官韩琦最恶的句法。"
灯焰又晃了晃。陈砚秋注意到人皮边缘处有排牙印,像是被什么小兽啃噬过。他佯装俯身细看,实则将袖中早备好的桑皮纸片悄悄贴在案几底面——纸片上用矾水写着赵明烛今晨告知他的密语。
"朱衣判官何在?"
沈墨白突然怪笑两声,从铁箱最底层捧出个黑漆木匣。开匣时整间密室的灯焰同时矮了半截,匣中卧着尊三寸高的铜像:朱衣官袍,獬豸冠,右手持笔左手握卷,面部却是空白一片。
"每届科场枉死者,都会在铜像上留一道痕。"沈墨白转动铜像背部,露出密密麻麻的刻线,"周铁笔是第三百四十七道。"
陈砚秋数着那些刻痕,突然在铜像底座发现个熟悉的纹样——与赵明烛虹膜异色症发作时,右眼浮现的花纹一模一样。他还想细看,林蝉衣的竹扇却"唰"地横在眼前:"陈兄可知,为何下品题引要用皮?"
不等回答,沈墨白已抓起人皮覆在自己脸上。鞣制的皮肤立刻贴合他面部轮廓,刺青文字诡异地蠕动起来,像是无数黑虫在皮下爬行。闷哑的声音从人皮下传出:"因为活皮记性最好......"
话音未落,密室顶棚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众人抬头时,正看见一滩暗红液体从梁缝渗出,"啪"地滴在温家妾室裙上。她尖叫着跳起,湖绿绸缎顿时被蚀出个焦黑的洞。
"是血!"林蝉衣的扇子指向房梁,"上面有人!"
沈墨白一把扯下脸上的人皮。陈砚秋趁机靠近黑漆木匣,指尖在铜像底座迅速一抹——那里果然有个暗格,藏着片薄如蝉翼的玉牌,牌上刻着"墨池九窍"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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