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军的大营内,炊烟在篝火的光亮里扭曲升腾,如同战场上飘散的亡魂。
阿鲁浑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陶罐边缘,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在火光下泛着暗红。他盯着锅中翻滚的羊肉上,耳中却灌满了远处城墙下的厮杀声。那声音像是千万匹饿狼在撕扯猎物,又似狂风掠过枯黄的草海,永无止息。
这个奚迭剌部的汉子是部族军中的炊子,粗糙的面庞上刻着三道可怖的伤疤,那是三年前在云州城下留下的。
此刻,他佝偻着背,左腿不自然地弯曲着,去年冬天的箭伤让他永远失去了矫健的身姿,再也无法骑马拉弓,只能守在陶罐铁锅前做一个炊子。
他们兄弟五人从军,三个弟弟已经在前几日战死,尸骨无存,只剩下他这个废人和担任百夫长的哥哥吉答还活着。
火堆旁不断有伤员被抬着经过,血腥味浓得连羊肉的香气都压不住。阿鲁浑机械地搅动着肉汤,直到一个血人从简易担架上滚落时,那截挂着铜铃的辫发让他浑身一颤。
“阿兄!”
他扑过去时,腰间挂着的骨制汤勺撞在铠甲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颤抖的手托住吉答的头颅,触手却是黏腻的血浆。
哥哥的喉咙里冒着血泡,半边脸被火油烧得焦黑,黏在担架上撕不下来。那身他亲手修补过的皮甲已经破碎,一截肠子滑出腹腔,在尘土中拖出暗红的痕迹。
“阿…鲁浑,我回不去草原了…”吉答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替我照顾好家里的…”
“能回去!”阿鲁浑慌乱地摸索腰间的汤勺,残缺的门牙死死咬着下唇,“喝口热的...就一口...”他舀起肉汤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汤汁洒在哥哥染血的皮甲上。
就在这时,十几匹战马疾驰而过。为首的皮室军骑士面容冷峻,高举的镶狼头令牌在火光中泛着寒光。马蹄踏翻陶罐的瞬间,阿鲁浑看见哥哥的瞳孔骤然扩散,最终凝固成一片死灰。
“啊!”
他仰天嘶吼,却无人理会,很快便淹没在喧嚣的军营中。
皮室军的铁骑绝尘而去,溅起的泥点落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这些阿保机的近卫,从来不会多看部族军的尸体一眼,也视部族军的性命如草芥。
王帐内,牛油火炬噼啪作响,将耶律阿保机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宛如一头蛰伏的巨狼。耶律曷鲁则单膝跪在阿保机的面前,甲胄上还沾着城墙下的泥土和血迹。
耶律曷鲁是迭剌部夷离堇耶律偶思的长子,更是阿保机最信任的兄弟,当年陪同阿保机前往云州会见李克用时,李克用曾夸赞他:“真伟男子也!” 此刻这位“伟男子”的眉头却是紧锁。
“大王,渔阳城的守军不对劲。”
耶律曷鲁迟疑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城墙上的那些守军应该不是卢龙军,尤其是城东的守军,甲胄制式不同,战法也迥异,军旗更是有别于卢龙军旗,那些人不畏死,甚至敢抱着火油桶跳下城墙,不知来自何处!”
契丹军常年跟卢龙军打交道,交手过无数次,作为领兵之将的耶律曷鲁对卢龙军再熟悉不过了。其他暂且不论,只说悍勇,卢龙军中能做到忘死的军卒并不多见。
就像盐城和洪水两处边塞,虽然守军是不足,但真要是拼了命,契丹大军也不会在两日之内踏关而过,正是守将康默记在自知不敌的情况下主动投降,这才给契丹军迅速围攻渔阳城提供了便利。
“不是卢龙军?”
阿保机的声音像钝刀刮骨,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当视线掠过一个汉人模样的军将时,军将的背脊弯得更低了。
“不管是什么人的兵马,他们依旧是汉人…”最后的“汉人”两个字,阿保机说的很不屑。
忽然,王帐内的牛油火把爆出几点火星,映得耶律阿保机眉骨下的阴影愈发深邃。他指节叩击着鎏金狼首刀鞘,金属与骨节相撞的声响让跪着的两人脊背绷紧。
“三万狼骑,连攻了这么久…”
他的目光再次逡巡耶律曷鲁与胞弟耶律剌葛,“竟破不开渔阳城内的一片砖瓦。”刀鞘突然重重砸在舆图上,震得盛马奶酒的银盏倾翻,“我很奇怪,究竟是你们的脑袋被汉人的酒泡软了,还是我契丹勇士的弯刀生了锈?”
这番话里明显带着不满,更有责怪的意思。
耶律剌葛的指节捏得发白,脸上明显有不服气的神色,作为耶律阿保机的胞弟,他在军中素来以骁勇着称,岂能听得这样的嘲讽与质疑,“阿兄,话不能这样说,契丹儿郎哪个不是拼死...”
然而,争辩的话刚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如同被狼王按在爪下的幼兽,竟畏怯起来。
因为阿保机微眯的双眼里已经透出冷意,原本叩击刀柄的手已握住刀柄,似乎剌葛再敢多说一个字,他就会让刀鞘里的寒光显现。
耶律曷鲁略作沉默,忽然抬头:“大王,不如暂缓攻城,改用围困?我推测那城中的存粮撑不过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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