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晋阳城。
当下,正值夏末秋初之际,城中的暑气正盛,即便入夜也少有凉意,就连世子府的青石砖缝里都渗着燥热,庭院里的老槐树更是蔫着叶子,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一声比一声焦灼。
偏厅内,烛火在闷热中摇曳,将张居翰清癯的身影投在素壁上,如同一幅淡墨勾勒的写意画。
他枯瘦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瓷茶杯,釉面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光滑的杯壁缓缓滑落。茶已凉透,却一口未饮,浮在水面的茶沫凝在一处,像极了他此刻舒展不开的眉头。
他在等李存勖,等了快一个时辰,始终未见到人。
在他面前,十口鎏金檀木箱大敞着,金玉明珠映着烛火,在厅内投下粼粼光斑。二十名薄纱少女跪成雁阵,轻纱被汗水浸透,贴在肌肤上勾勒出曼妙曲线。脂粉香气混着少女体香,在燥热的空气里发酵成令人眩晕的甜腻,只是每名少女的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压抑与紧张。
“吱呀…”
随着门轴响动,楠木门被人推开,夜风卷着热浪涌入偏厅。
“你就是张居翰?”
李存勖大步踏入,瞥了一眼执礼的张居翰,声音冷冽。
落座后,他扫视那些珍宝和少女,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张中官深夜携重礼造访,不知所为何事?”问话间,他将指尖在檀木案几上轻叩,故意露出不屑与不耐烦。
张居翰的素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起身之后的背脊却挺得笔直。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帛书,昏黄烛光下,隐约可见一团墨迹晕染了边缘,可见书写之人当时的心情有多急迫。
“居翰前来,是请世子劝说晋王出兵…”
张居翰毫不拖沓,直接说出目的:“朱全忠的宣武军已攻入卢龙,沧州危在旦夕,蓟城恐也不保,还请世子…”
不等他把话说完,李存勖探手扯过帛书,随意看了几眼,又扔还给他,冷淡地反问:“你所说的这些,与我何干?与我河东又有何干系,我父王为何要出兵救那个卑鄙小人?你回去告诉刘家父子,等死吧!”
说完,李存勖猛然起身,甩袖便要离开。
张居翰并未强拦着,只是轻叹道:“人言生子当如李亚子,说世子少年英才,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只是些献媚之言而已。”
“放肆!”
李存勖转过身,面带怒意地盯着张居翰,继而淡淡一笑:“我知你在使激将之法,我只问你,当年刘仁恭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父王,可有想过会有今日?如今危在旦夕,倒是想起旧主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换作是你,你会去救吗?”
“世子!”
张居翰再次躬身执礼,说道:“刘仁恭固然可恨,但卢龙若失,朱全忠便可北联契丹,西扼井陉,届时太原腹背受敌,纵使沙陀铁骑再勇,恐怕也难破此等困境,居翰此番前来是替刘家父子做说客,也是为河东的将来而担忧啊!”
“张中官,你这话过于危言耸听了…”
李存勖摆了摆手,却也缓了脸色:“我河东将士枕戈待旦,何惧朱全忠那老贼?刘仁恭反复无常,今日救他,来日必遭反噬,不如任其自生自灭,届时我倒可以挥师东进,夺回本就属于我河东的卢龙。”
张居翰一笑,反问道:“我知世子聪慧,亦有霸王之勇,敢问世子,如果汴军此番夺下沧州与卢龙,晋梁再正面开战,你觉得胜算几何?”
李存勖没有作答,他是聪明人,当然清楚沧州和卢龙一旦落入朱全忠之手,到时候别说夺卢龙,就连太原府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可预料。
张居翰离开时,并没有得到答复。但他确信李存勖会劝说其父出兵,不是为了刘仁恭,只是为了保住河东。
张居翰前脚离开,李存勖后脚便叫来了典谒郭崇韬。
“世子,你有何打算?”
郭崇韬负手立于沙盘前,盯了半天后,转头问李存勖。
李存勖说道:“张居翰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如果放任朱全忠吞并沧州与卢龙,他下一步就会全力攻来河东,到时候我们再无牵制之力,如果真像张居翰所说,契丹人再趁机攻来,我们真就难以招架了。”
说着,他又为难地摇了摇头:“可从当下汴军的军力部署来看,分明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如果我们出兵救援沧州或是蓟城,很容易被汴军拖住围死,到时候太原府依旧会陷入危机,这救与不救…”
话语未尽,李存勖轻叹了一声。
郭崇韬笑道:“世子,你看得非常透彻,但依旧是陷入局中而不自知。”
李存勖不解:“这话怎么说?”
郭崇韬解释道:“朱全忠对沧州围而不攻,攻而不破,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另外在卢龙的用兵上,他为何只攻蓟城,却对刘仁恭所在的大安山置之不理?不就是想等河东军主动跳进局中吗?我们为何不跳出这个局,反咬对方一口呢?”
李存勖拱手道:“请先生明示!”
郭崇韬手持烛台,将指尖轻点潞州方位,昏黄的光晕在沙盘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朱全忠之谋,无非是想将咱们的兵马向东引,届时他会收紧包围,吃掉援军的同时,以潞州与魏博之兵攻取河东,所以说,与其直接救援沧州与蓟城,不如...”
“攻其必救。”
李存勖瞬间明白了郭崇韬的意图,眼中精光乍现,手指重重按在潞州位置:“围魏救赵,看那老贼如何应对!”
潞州,对于梁晋双方而言,绝对是一个战略要地。
梁王朱全忠控制潞州,等于把两只脚都伸入了黄土高原,如果攻打河东的核心地区,在地缘上就容易拥有巨大的优势,这也是汴军能够一直压制河东军的主要原因。
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李克用能占据潞州,对宣武军镇就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而朱全忠再想对河东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其实,不仅是当下,战国时期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就是围绕这块地区而发生,为了争夺这块地区,秦赵两国调拨了几乎全部兵力,打出了一场人类历史上少见的大战,由此便可看出潞州的战略之重。
当初李罕之带着潞州投降朱全忠,给李克用带来的危害至今未能消除,所以当下只要动潞州,就相当于牵一发而动全身,朱全忠必定要调整战略部署。
李存勖与郭崇韬谈了很久,几乎整夜未眠。
次日,一大清早,他潦草地洗漱一番,便命人找来张居翰,带着他前往晋王府,去见父亲李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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