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赵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恭谨与不易察觉的异样,“云阳狱…急报。”
嬴政敲击扶手的指尖倏然停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殿内的昏暗,落在赵高手中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匣上。“讲。”
“韩非…于今夜子时…暴毙狱中。”赵高垂首,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据狱吏报,乃旧疾复发,呕血不止而亡。此乃…其临终前,抱于怀中…之物。”他将黑布包裹的木匣轻轻放在御案边缘,随即如同影子般退后一步,垂手侍立。
“暴毙…”嬴政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惊讶,没有惋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寂。他伸出手,指节分明,稳如磐石,掀开了那层黑布。
木匣内,并无遗书。只有十几片染着大片暗褐色污迹的竹简。污迹早已干涸发黑,与竹简本身的颜色混杂,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血腥、墨臭与牢狱霉烂的刺鼻气味。竹简的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反复摩挲。上面依稀可见一些歪歪扭扭、被污血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墨痕,完全无法辨认连贯的字句。唯有一片竹简上,残留着几个勉强可辨的篆字,似乎是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笔画深而凌乱,带着一种绝望的穿透力:“…蠹…国…法…亡…”
嬴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个被污血浸泡、如同诅咒般的字迹上——“蠹…国…法…亡…”。韩非的绝笔!他那毕生鼓吹的“除五蠹”、“严刑峻法”…最终竟成了对自己故国命运的谶语?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被洞穿的恼恨、被警示的震动、以及一种掌控猎物命运的冰冷快意,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合上木匣盖!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传李斯!”嬴政的声音陡然响起,冰冷而短促,如同金铁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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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偏殿密室。
此地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与声音,唯有石壁高处几盏青铜鱼灯跳跃着幽暗的火焰,将室内映照得光影幢幢。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微焦气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巨大的黑漆御案上,此刻只摊放着两样东西:左边是那个装着韩非染血竹简的黑布木匣,盖子敞开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右边则是一卷用素帛包裹、保存完好的厚重竹简——韩非入秦之初所献,凝聚其法家思想精髓的《孤愤》、《五蠹》等名篇。
李斯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但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案上那卷完整的韩非着作,如同盯着一条蛰伏的毒蛇。赵高如同幽灵般侍立在更深的阴影里,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嬴政背对着两人,负手而立,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天下舆图,韩国的位置被特意用朱砂勾勒出来,刺目如血。他的身影在跳跃的灯焰下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地图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庞大的阴影,覆盖着那片即将倾覆的土地。
“韩非…死了。”嬴政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陛下节哀。”李斯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韩非虽有才,然其心念念故韩,入秦以来,言谈着述,多有诋毁我大秦法度、煽惑人心之悖逆言论!其《五蠹》篇,公然斥我耕战之士为蠹虫;其《孤愤》篇,含沙射影,讥讽陛下…此等狂悖之言,留之实为祸患!臣恳请陛下,即刻下诏,焚毁韩非所有着述!禁绝其学说流传!以正视听,绝后患!” 他言辞恳切,仿佛全然忘记了当年在荀子门下,自己与韩非同窗论道、惺惺相惜的岁月。此刻,他眼中只有这彻底铲除威胁、独占帝王法家智囊地位的绝佳时机!
“悖逆?祸患?”嬴政缓缓转过身,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他没有看李斯,而是走到御案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缓缓拂过韩非那卷完整着作上冰冷的竹片,感受着那上面深刻而有力的字痕。然后,他的手指移向了旁边木匣中那片染血竹简上那几个歪扭、绝望的字迹——“蠹…国…法…亡…”。
“李斯,”嬴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刺入骨髓,“你告诉朕,韩非所言,是悖逆,还是…箴言?”他的目光如电,猛地射向李斯!
李斯心头剧震!他从未见过陛下用如此…玩味而危险的眼神审视韩非的思想!他强自镇定:“陛下!韩非之言,妖言惑众,动摇国本,自然是…”
“是伐韩的檄文!”嬴政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密闭的密室中!他一把抓起木匣中那片染血的竹简,高高举起!幽暗的灯光下,那暗褐色的污血与歪扭的字迹,触目惊心!
“你看这‘蠹’!韩非毕生所痛斥的韩国权贵!结党营私,贪婪无度,蛀蚀国本!此非韩之蠹虫乎?!”
“你看这‘国’!积弊如山,法令废弛,君臣昏聩!此非将亡之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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