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墟的夜,浓得化不开。劣质的桐油灯在云黯栖身的破败石屋里摇曳,将剥落的墙皮和角落的蛛网映得鬼影幢幢。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烂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团粘稠的污浊。
云黯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赤裸的上身缠满了灰扑扑的麻布条,肋下和肩背几处最深的伤口,正隐隐渗出淡金色的血渍,又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化作更深的暗褐。封印在血肉深处蛰伏,像一头被强行摁进深渊的凶兽,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痛楚,提醒着他力量的代价与脆弱。他闭着眼,全力运转着得自朱雀密匙那微弱却坚韧的“涅盘”之力,一丝丝温热的暖流艰难地游走于受损的经络,修补着逃离青岚宗时撕裂的脏腑,对抗着鬼哭渊阴煞之气的侵蚀。
窗外,幽墟的“白昼”开始了。但这并非光明,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铁锈般暗红的天光,勉强撕开笼罩大地的浓黑帷幕。扭曲建筑的黑影被拉长,投在污浊的街道上,如同蛰伏的巨兽。喧嚣声浪骤然拔高,粗野的咒骂、金属的摩擦、不知名兽类的嘶吼、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这座混乱之城在饥渴中醒来,迫不及待地开始新一轮的吞噬与被吞噬。
云黯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沉淀着比幽墟夜色更深的疲惫与冰冷。他无声地穿上一件浆洗得发硬、布满补丁的灰布短褐,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这身落魄散修的装扮,是他此刻最好的护身符。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汗臭、劣酒和腐烂食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微微佝偻着背,脚步虚浮,汇入街道上汹涌的人流,瞬间被淹没。
白日的幽墟,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演练场。街角,一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刚从一个醉醺醺的壮汉怀里摸出半块黑硬的干粮,便被一只从旁伸出的枯爪狠狠掴在脸上,干粮脱手,瞬间被几只肮脏的脚踩进泥泞。那孩子蜷缩着,连哭都不敢出声。不远处,两个佣兵模样的汉子正对一个摆摊的老者推推搡搡,摊位上几块粗糙的矿石被粗暴地扫落。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只有麻木。
云黯目不斜视地走过,像一截会移动的朽木。他的“识宝之眼”在污浊的空气中悄然运转,视野所及,无数微弱或驳杂的灵光在人群中、在摊位的杂物里、在破败建筑的缝隙间明灭闪烁。大多是些不值钱的劣等货色,蕴藏微弱灵气的矿石碎片,药性驳杂的干瘪草根,粗制滥造的符箓边角料……偶尔闪过稍亮一点的光点,其主人要么凶神恶煞,要么被数道贪婪的目光死死盯住。
他需要信息,更高级、更隐秘的信息。关于那个拍卖会,关于那块能撬动他体内封印的“九幽魂玉”。他需要一双能看透幽墟重重迷雾的眼睛。
几日的谨慎观察和底层杂鱼们最后的只言片语,最终指向了一个名字——百晓生。一个住在“烂肠巷”最深处的瞎子。据说,只要付得起代价,他能告诉你幽墟地底埋着第几块死人骨头。
烂肠巷,名副其实。狭窄得仅容两人错身,两侧歪斜的棚屋几乎要挤压在一起,腐烂的垃圾和排泄物的恶臭在这里发酵,浓烈得几乎形成有形的瘴气。巷子尽头,一间低矮得几乎要塌陷的土屋,门板上糊着厚厚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油布,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气味。门楣上,挂着一串早已风干的兽牙,被巷口吹来的阴风拨动,发出空洞的磕碰声。
云黯在门前站定,深吸一口气——立刻被那混合的恶臭呛得喉头发紧——然后屈指,用特定的节奏在油布门上敲了三长两短。
门内死寂。只有兽牙碰撞的轻响。
片刻,一个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穿透门板:“滚。今日不卖死人消息。”
“活人的生意,也不做么?”云黯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门内沉默了片刻。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拖动声。油布门被从里面掀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郁、混合着陈年草药和某种动物油脂的古怪气味涌出。
“进来。别踩门槛。”那嘶哑的声音命令道。
屋内比巷子更暗,只有角落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墙壁被烟熏得漆黑,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干枯植物、风干的兽爪、龟甲和一些难以名状的零碎骨头。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一张矮几后,正摆弄着几枚磨得油亮的黑色石子。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袍子,头发稀疏灰白,乱糟糟地堆在头顶。
这就是百晓生。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玻璃珠。然而,当这双“眼睛”转向云黯时,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骤然降临,仿佛有实质的目光穿透了皮囊,直刺灵魂深处。云黯体内的封印猛地一悸,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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