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七年,季夏之月,十六日。
南桂城在毒日头底下蜷缩着,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天穹是烧得发白的瓷片,一丝云絮也无,只有一轮白炽的太阳悬在正中,无情地倾泻着它的酷烈。辰时刚过,悬挂在城楼望台下的水钟刻度线便被烤得卷曲模糊,空气扭曲蒸腾,远处地平线上的景物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未时初刻,铜铸的日晷阴影缩到极致,四十度的骇人高温死死攥住了整座城池,空气粘稠滞重,湿度蒸腾如沸,那股特有的、混合着土腥、汗馊与垂死植物气息的闷热,浓得能塞满人的口鼻与肺腔,每一次吸气都似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城外,武威将军益中勒马立于本阵之前,汗水沿着他粗粝如岩石的面颊不断淌下,砸在滚烫的鞍鞯上,瞬间便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烟。他身旁,刺客出身的演凌面无表情,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南桂城褐色的城墙上,仿佛要将那夯土烧穿。望台下,黑压压的叛军人头攒动,八千余众汇聚成一片躁动不安的黑色潮汐,汗水的酸腐气息混杂着兵器铁锈的腥气,在灼人的空气中弥漫。旌旗无力地耷拉着,偶尔被一股灼热的风撩拨起一角,又沉重地垂落。攻城梯沉重的原木支架被士兵们抬着,汗湿的肩背在阳光下反射出病态的油光;弓箭手的指缝满是汗水和磨出的血泡,黏腻湿滑,几乎握不牢弓身;一面面蒙着厚重皮革的木盾,在炽阳下炙烤得烫手,灼烧着持盾者紧贴的臂膀;更有甚者,几名魁梧如铁塔的力士,合力扛着一柄寒光慑人的巨刃——那足有九尺(约合三米)长、门板宽的恐怖砍刀,刀锋在烈日下吞吐着近乎熔化的白光,每一次挪动都发出沉闷的金属呻吟,仿佛不堪其重。整个军阵,沉默得如同即将爆裂的火山,只有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兵器偶尔摩擦的刺耳锐响在凝固的热浪里回荡。
“擂鼓!”益中的声音嘶哑,破碎,像被砂纸磨过喉咙,却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决绝,猛地劈开了令人窒息的闷热。他手中的令旗如同被烙铁灼烧过的毒蛇,带着一股焦糊的气息猛然劈下!
“咚!咚!咚!”巨大的牛皮战鼓骤然擂响,沉闷的声浪撞击着灼热的空气,如同地狱深渊传来的召唤。
“杀——!!!”积蓄已久的暴虐渴望瞬间被点燃,黑色的潮水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裹挟着梯矛箭盾巨刃,轰然拍向南桂城墙!
城头。
“稳住!顶住!盾牌手上前!”公子田训的吼声如同破锣,已被连日的嘶喊和硝烟彻底撕碎。他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蒙着厚厚的尘土与汗碱凝结的污垢,眼眶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因缺水干裂绽开数道血口。他紧贴着雉堞冰冷的墙砖,那一点可怜的凉意瞬间被皮肤贪婪地吸走,又被炉火般的空气烤干。他身后,三万五千名守军组成的防线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张疲惫的脸都在高温下扭曲,汗水浸透了每一寸麻布军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又被不断蒸发留下白花花的盐渍,皮肤被反复腌渍得通红刺痛。
葡萄氏的姐妹一左一右,守在公子田训两侧。姐姐寒春,身形高挑,眉宇间带着一股不输男子的英气与沉稳。她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隼,透过垛口死死锁定远方益中那模糊的身影,双臂沉稳有力,每一次张弓搭箭,弓弦震颤发出撕裂空气的嗡鸣,箭矢便化作一道追命的寒光,精准地钉入攀爬在最前端的叛军咽喉。妹妹林香则显得更为果敢激烈,她娇小的身影在城堞间敏捷地穿梭跳跃,像一团炽烈的火焰。当一架沉重的云梯“砰”一声重重搭上城墙,齿钩深深嵌入砖缝的刹那,尘土飞扬,林香已如雌豹般扑至近前。她低叱一声,双臂肌肉贲起,额头青筋暴突,在身旁两名同样拼尽全力的军士协助下,三根长叉同时猛力抵住那湿滑沉重的梯顶。梯子上方,几个狰狞的面孔狂吼着,挥舞着环首刀,指甲缝里塞满城墙的碎屑和污垢,距离城头已不足一臂!梯子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二!三——推!”林香的吼声带着撕裂的尾音。三人齐声怒吼,脚跟死死蹬住滚烫的城砖,身体几乎倾斜成一道笔直的斜线,将全身的力量灌入手臂、腰身、双腿!梯子被猛地掀离城墙,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上面一串蚁附的叛军带着绝望的嚎叫,手舞足蹈地坠入城墙下弥漫的烟尘与如林的矛尖之中。
另一边,赵聪的妹妹赵柳,此刻正单膝跪在城墙内侧一处临时堆起的沙袋掩体后。她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双手翻飞,将一捆捆裹着浸油麻布的箭矢递给身旁的弓手。她的发髻早已散落大半,黏在汗湿的颈侧和脸颊,眼中却毫无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身侧不远处,吏部侍郎的长女耀华兴,这位往日里以诗书礼仪着称的闺秀,此刻正指挥着几名仆妇和民妇,吃力地抬着巨大的木桶,将刚刚运上城墙、尚带着井底凉意的清水,分发给守在垛口后喉咙冒烟的士兵。滚烫的城砖灼烤着她们的鞋底,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耀华兴白皙的脸上全是汗水和尘土的污痕,衣袖被汗水浸透紧贴手臂,每一次抬手都显得分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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