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七月的金陵城,空气中还飘着未散尽的硝烟。
坍塌的城堞下,几只乌鸦啄食着半掩在焦土中的断指,残破的黄龙旗裹着发黑的骸骨,在秦淮河的浊浪里沉浮。
两江总督府后院的书房窗纸上,映着两个对坐的身影,烛火在青瓷灯罩里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粉墙上,如同皮影戏里即将交锋的角儿。
周宽世摘下镶珊瑚的顶戴放在案几上,这个动作让对面正襟危坐的曾国藩眼皮一跳。
油灯下,寸许长的短发泛着不合时宜的青茬,三河大战湘军悍将李续宾殒命前夕后,这副躯壳里便住进了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他摩挲着袖中那块楚勇周记的怀表,齿轮转动的微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涤帅可知,此刻北京城里递到各镇的密旨,盖的都是两宫太后的私章?"
周宽世蘸着冷透的茶水,在紫檀桌面上勾画。
水痕蜿蜒如蛇,从保定延伸至汉阳,"僧格林沁的三千蒙古马队驻防保定,官文的楚军控着汉阳兵工厂,左季高在浙江盯着江西——"
他的手指突然发力,茶渍在"金陵"二字处汇成漩涡,"湘军已是瓮中之鳖。"
"啪!"和田玉镇纸磕在端砚上,溅起的朱砂如血珠般滚落。
曾国藩额间的刀疤在烛光下抽搐,那是咸丰六年鄱阳湖大战时留下的。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惊飞了檐下一窝燕子,扑棱棱的翅膀搅碎月光,在青砖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
周宽世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绢帛,炭笔勾勒的势力图仿佛现代军事沙盘。
当他的指尖划过长江时,曾国藩忽然闻到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不是战场上的硝烟,而是江南制造总局新式雷汞的刺鼻气息。
"赵匡胤能黄袍加身,全因五代十国纲常崩坏。"
周宽世的声音像在解剖一具标本,"而今八旗虽衰,但淮军、楚军、甘陕团练互相制衡。若湘军异动..."
他突然抓起茶壶倾倒,茶水漫过桌沿,将"东南互保"的字样冲得支离破碎,"这里就是第二个安史之乱。"
烛芯爆了个灯花,曾国藩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昨日戌时三刻,亲信幕僚赵烈文捧着李秀成的供状跪在阶前。
那张浸透血渍的宣纸上,"愿率旧部辅佐中堂取清妖而代之"的字句,此刻正在签押房的暗格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
更漏里的铜针突然卡住,书房陷入诡异的寂静。
周宽世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这具身体残留的原主记忆正在苏醒。
三河大战前,原主连月征战,因为劳累实际己经死亡,而现代历史博士的自己,也许是因与周宽世血脉相连,穿越到了湘军将领周宽世身上。
五更梆子刚响过一声,亲兵统领曾国葆便撞开了雕花木门。
这个素来稳重的湘乡汉子此刻满脸油汗,辫梢的赤穗还在簌簌发抖:"大帅!李逆供词中有劝进之语的消息,走漏到恭王府了!"
曾国藩手中的定窑茶盏应声而碎,瓷片飞溅中,周宽世仿佛看见后世史书上那句"曾国藩删改李秀成自述七万余言",正化作千万只白蚁啃噬着房梁。
刑场设在朱雀桥头,这里曾是太平军处决清廷官员的屠场。
周宽世踏上青石板时,靴底粘起一块半融的人脂,为忠王李秀成被铁链锁在柏木刑架上,残缺的右耳还在渗血,那是曾国荃私刑逼供时用马鞭抽掉的。
"你们汉人终究不敢反。"忠王突然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被拔去门牙的黑洞。
周宽世握紧袖中的怀表,表链在掌心勒出血痕。
城墙外新架的克虏伯大炮正在晨雾中泛着冷光,那是他穿越后凭记忆绘制的图纸,如今却成了绞杀同类的凶器。
"用渔网。"周宽世的声音惊飞了秃鹫。
刽子手王麻子举刀的手僵在半空,这个祖传三代的凌迟好手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要求。
当浸过桐油的渔网勒进李秀成的皮肉时,周宽世别过头去。
网眼中凸起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龙形刺青的鳞片,那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印记,绝不能留到京城的刑部档案里。
第一刀落在肩头时,十二名书办正在总督府地窖里誊抄《忠王自述》。
跳动的烛火中,"同诛满夷"四字被墨笔勾去,新任师爷陈艾颤抖着写下"同逐洋夷",一滴冷汗晕开了"夷"字的最后一捺。
地窖深处,三筐带血的供纸正在铜盆中化为灰烬,烟雾顺着暗道飘进秦淮河,与画舫上的鸦片烟混作一团。
周宽世站在城楼上,看着最后一车血土运往燕子矶。
江风中飘来《讨粤匪檄》的诵读声,那些"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的字句,此刻正被湘军童子营的孩子们齐声高诵。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的那个凌晨,当他把《论统一战线》的论文推到曾国藩面前时,对方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统一战线"四字,眼中泛起的水光。
燕子矶的乱葬岗上,几只野狗正在刨食残肢。
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上,戴着块刻有奇怪符号的金属圆盘,那是昨夜被灭口的湘军参将,曾亲眼见过李秀成背上的刺青。
下游三十里处的江心洲,几个捻军探子正将密信塞进鱼腹,信上画着半片龙鳞,标注着"金陵城破,真龙未死"。
而此刻的紫禁城储秀宫内,慈禧正在把玩一柄湘军进贡的西洋放大镜。
镜片下的奏折里,"曾国藩"三字被朱砂圈了又圈,窗外的石榴树突然落下朵猩红的花,正砸在"汉人"二字上。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花屋湘军传奇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